中元


实在很抱歉,这段时间忙起来以后海星的翻译就搁置了,看样子恐怕五月之前能够续更的可能性都比较小orz

倒是居然摸鱼又摸出来一篇原创orz

方言预警/违和预警/拖沓预警/图片为自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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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的江边潮湿闷热。苍白的日光下,梧桐树盖与棚伞连成一片斑斑驳驳的翠绿与亮蓝色,掩住下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沿江开着一大长串的茶馆,人们一桌挨着一桌、挤成一片,麻将、龙门阵的声音混合着树上懒蝉的咋哇怪叫,吵得震天响。

“我刚刚说到——”汪洋不耐烦地一挥手、赶走了叫卖兜售黄果兰的太婆,后者回头冲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微笑。大功率电扇呼呼地从汪洋背后送风出来,直吹得他衬衫的两只短袖前后摆荡。他刚准备开口,隔壁桌的小孩突然“哇”的一声嚎啕起来,吓得这记者脖子一缩。

蒋芩瞄了一眼涂过一层棕漆的桌子。上一桌客人刚走,茶杯底座留下的水渍反着光,仿佛两只陷进沥青里的月牙。在她身旁,负责摄像的机器人尚未开工,活脱脱一个墨绿色的破铁罐子。它安安静静地占了一把椅子的位置,顶端两个球状的全息摄影器直往上撇,好像想要透过树荫看到云层密布的天空。

茶坊老板一手提着红色的塑料热水瓶,一手托了两只玻璃杯,走到他们的桌前。汪洋无处发泄被打断的怒火,于是瞪视着放下了玻璃杯,正缓缓往杯里注开水的老板,可后者一副泰然的样子,好像看都没看见他。

“素茶浓一些,花茶它就要淡一些嘛。”老板悠悠地收了钱,留下红色的热水瓶,消失在茶坊那排摆放花生瓜子饼干的玻璃柜台背后。

“我刚才在说——”弹着签签的掏耳朵师傅从二人的桌边晃了过去。“——什么乱七八糟的选题,要到这种地方来跑采访。还中元节民俗,蒋芩,你是本地人,你肯定也是知道的。”汪洋气急败坏地吹着他的茶,试了试水温,又把杯子放下了。“什么魂盘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是跟烧纸钱的一样,不过是个噱头,有什么名堂?本来点击量就底,拉得到赞助就见鬼了。”他颇不耐烦地敲了敲摄影机器人面前的桌子,“茄猫儿,嘿,不要偷懒!把全息影像打开,该拍的都给我拍上!”

被他唤作茄猫儿的机器人郁郁不乐地摆正眼睛似的两架球形摄影机,收缩了一下镜头,背后伸出高高的麦克风。

“欸,这就对了。”汪洋终于抿了口茶,翘着脚往竹椅上一靠。半晌,他见卖黄果兰的太婆又绕回来了,于是赶苍蝇似的连连摆手驱她走。

地震受灾——蒋芩不经意瞥见老太端着的簸箕里摆着的白布,上面用黑毛笔字歪歪扭扭地如是写道。

“妹儿,买黄果兰不?”驼背的太婆抬头问她,布条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花朵散发出熟悉的香气。

在她对面,汪洋翻了个白眼,接着抬手一看他那块摆设似的古董石英表,又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走了走了,差不多到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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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十年了,合着人家还差你那一两块钱?”汪洋站在西桥桥头上,弯酸蒋芩道。

“就你管得宽,批塞塞的。”蒋芩没理会他,用别针把穿着两朵黄果兰的棉线往胸前歪歪扭扭地一挂,径自往前走去。

“一会儿见人之前记得把花摘掉,土气得很。”半晌,汪洋追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声。

茄猫靠着从铁桶般身体下伸出的四只小脚儿,在二人身后吧嗒吧嗒地走着,左顾右盼,拍摄下西桥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它那吊在半空中的麦克风也随之晃晃悠悠。

热天里,仿佛整个津杜的人们全都挤上了西桥,巴望着汶江上刮来的几丝凉风消夏。江水轰鸣着从桥下涌过,在两岸草与树的环抱间朝着上元的方向奔去。廊桥两边全是站着和坐着的大人与小孩,聋哑人扮的猪八戒孙悟空们沉默而汗流浃背地在桥上来回逡巡,找寻愿意付费拍照的家庭。桥头蹲着卖泡泡水和五颜六色小玩具的摊贩,还有家风水看相的——红布铺成的简陋摊点上摆着八卦图和廉价的纸河灯,以及一个死命推着迷你塑料磨盘飞奔的电动骷髅。铺主人倒是找不见了,八成是去了厕所。

二人下了廊桥,七弯八绕地穿过重修过的古街。纪念品店一家挨着一家,贩卖千篇一律的土产与手工艺品。转角尽头突兀地屹立着半栋灰色的三层水泥屋子,是尚未拆迁的废墟,仿佛一道来自过去的刺目疮疤。空空如也的旧窗上长有杂草,透过那豁口,看得到远山漆黑的影子。茄猫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后面,麦克风像条高举的尾巴一样荡来荡去。

他们拐进那挂着“妙贡茗茶”招牌的店家,玻璃门后扑面而来的冷气令汪洋长吁一口气,而茄猫儿的铁皮外壳上亦析出一层细细的水珠。

“来了哇?”他们抬头,循声看见了条桌后边正站起身来的店老板。那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穿了件艳丽的纱质七分袖上衣,短粗的手腕上叮叮当当挂着银镯子。茶商把及肩的头发烫成焦黄色的小卷,插了个簪子。她脸颊鼓鼓的,有着一双亮闪闪的小眼睛。

“欸,你好,我们是上元生活网的……”

店门左手边另有一个小房间,被一个个抵到天花板上去的冰柜填满,而冰柜又被一袋袋鼓鼓囊囊的茶叶填满。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大概是茶商的女儿——正把一大袋子飘雪分装过称。她们盯着拜访的记者们看,一面在说着什么,扬起的手臂上各系了一条细细的红绳。

“晓得的哈。嘿,这个是叫茄猫儿哇?上盘也在我们门口旋过一圈,名字硬是起得怪哦——”老板从条桌后绕了出来,招手吆喝两个女孩,“啷个搞起在的哦,人家客人来了,拿点茶叶出来招待一下噻。”

留齐耳短发的那个姑娘于是一阵风似的跑到条桌前,噼里啪啦放下四只装着干茶叶的碟子——两碟飘雪,一碟雀舌,一碟素毛峰。茄猫儿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也跟着哐哐啷啷地冲向前来,两只球形的摄像头差点没栽进碟子里。女孩往后一跳、躲过了茄猫儿,然后一弯腰,直冲储藏室里的另一个姑娘咧嘴笑。

“女儿噶?”蒋芩看着她俩,一旁的汪洋不声不响地拖了根板凳坐下。

“就是,死女子,费得很。”茶店老板抄起两手,“大女儿都在上元找到工作了的。就剩这两个小的,放了暑假一天到晚憨耍——你拿毛峰上来做啥子哦?人家做采访,你整点好的过来噻。来,把这碟拿起去,换成甘露。你们想喝哪种茶?我给你们泡。”

她转而又亲切地朝茄猫儿一挥手,“拍嘛,茄猫儿,随便拍!店招牌照到没有哦?到时候放到网上多给我们做点儿宣传喔。它录得起味道不嘛?我给它把茶泡好,你们拿去做成那种虚拟现实的——”

汪洋咳嗽了两声,好像因为茶商的过分殷勤而感到不耐烦。“不用麻烦,我们赶时间,买点黄芽就走。”

“啊,黄芽啊?”老板已经提起了水壶,这时候突然回头,瞬间改换了脸色,“你们是要来拍魂盘的嗦?不好意思得,黄芽我们没卖得的。——你拍魂盘来我这儿做啥子哦?直接去老县城那边噻,以前的县政府楼还没垮,花圈魂盘在门口摆了整整一排。”

“都是地震中间死的?”

“这个嘛,杂七杂八——你各人去看,不就晓得咯噻。”

汪洋用手肘暗暗捅了蒋芩一下,又一侧脑袋。她这才发现条桌背后的一只木质装饰架。其上的一干绿植与佛像之间,躺着只外观极像移动硬盘的粗笨匣子,尺寸约莫与一匹砖头无异。

“大姐,你家不是也有的吗?”

老板娘没有吭声。储藏室那头突然探出两个脑袋来,然后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这个……不方便哦。”

“姐,给我们看一下嘛,顺便也多拍点你们家的茶叶——我们还是有那么多点击量的,多给你们做点宣传,不得亏噻。”

茶店老板翻了个白眼。“你豁鬼嗦,哪有这么打广告的,晦气得很。”她思索片刻,摆了摆手,“算啦,你们莫要紧到纠缠,拍了就走哈,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要得,要得。”

“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哈,以后到津杜来多拍一下我家的店嘛。”茶商说着,又回头看了一下那两个女孩,有点烦躁地嘱咐道:“这会儿没啥事情得,你们两个出去耍嘛。”

在确认两个小孩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以后,老板娘才从装饰架上取下了那个砖头大小的黑匣,又从匣子背后摸出一袋子略带黄褐色的茶叶。

“黄芽吗,茶汤颜色泡出来莫得好好看得,又贵,现在基本上没得要喝的人了。” 她一边把匣子放在了桌上,一边提醒道。“拍了就走哈。”

“要得。祭奠的是家头的哪位喃?”

“我妈。”老板娘按住匣子一旁的按钮,于是魂盘对半打开。

“啊哟,请您节哀。”

老板娘瞥了汪洋一眼。

“死了好多年了。”半晌,她有些愠怒地答道。“你们赶快拍噻。不是赶时间得嘛?”

于是记者们上前一步,和茄猫儿一起在魂盘前边围成一圈。

“……这什么东西?”汪洋伸出一根手指,往匣子里指指点点。

他指着的是匣壁上伸出的一根筷子样粗细、小指长短的竹棒。竹棒上有个像鸟一样稳稳蹲着的、浑身长满瘤子,有手有脚的小家伙,通体呈土褐色。仔细一看,它的一只脚踝上还戴着脚镣,被细细的银链拴住。因为头顶突然传来了光线,这家伙一个劲儿地把两只细细的胳膊挡在眼前。

“嘿,茶小鬼噻。”老板娘小心翼翼地递过那一袋茶叶,“你拿黄芽喂它嘛——不用那么多,一片两片就够了。小鬼些一个二个硬是怪眉日眼得很,给多了茶叶以后肯定要遭惯侍坏。”

汪洋战战兢兢地按老板娘的说法拿出零星半点黄芽。小鬼好像从胳膊之间看到了伸过来的茶叶,腾地跳了起来,激动得挥舞着双臂、甚至企图顺着匣子的内壁往外爬。男记者把茶叶径自丢进了匣子,然后一抽手,直往后躲。

那茶小鬼飞快地攀下竹棒,捡起叶片嗅了嗅,三两口便啃了个干净。接着,它仰头看了看盒子顶端那几张热切的大脸。茶店老板轻轻扯了扯银链,于是小鬼又不大情愿地往安置在匣子中央的一套磁盘蹭去。

那是个留声机样的装置,上边摆着一张金色的光盘,盘面刻着花里胡哨的道符。小鬼抓住装置一边的手柄,慢慢走了两圈,让光碟旋转起来。它极其谨慎地将一枚细细的银顶针放在盘面上,又继续吃力地转动起手柄来,仿佛推磨一般,脚踝上拴着的链条也跟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他们说是魂盘拿回来以后先给小鬼供一撮骨灰,小鬼好像就跟死了的那个人有啥子联系了哇?”蒋芩问老板道。

汪洋闻言啧啧称奇,而茶老板只是以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着蒋芩:“可能是哇?”

当磁碟的转速提上去了以后,留声机一般的装置所连接的一串齿轮咔哒就位,藏在齿轮下的一排芯片也发出微弱的嗡鸣声。小鬼龇牙咧嘴、埋头推着手柄,仿佛极吃力的样子。几秒钟后,一个淡蓝色的全息投影从匣中冒了出来——是个太婆,背着手,佝偻瘦弱,穿着一件印有水果图案的绵绸裙子。她头发稀疏,戴着玳瑁框的眼镜,一脸怀疑的样子,眯眼盯着围在魂盘边上的记者和茄猫儿。

“姐,这是你家的老一辈哇?”

小小的蓝色太婆转身,眉头紧锁,开始慢悠悠地踱起步来。

“对的。”茶商头也不回地答道。

汪洋押着茄猫儿,一个劲儿地拍摄着那道鬼影。“说到底,不就是个全息投影装置嘛,这小鬼还有几分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店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掀开来。茶商扎麻花辫的那个女儿冲进来大喊了一声妈。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一个神色阴郁的胖子推着轮椅也跟进了店。那人挎了个黑色的单肩皮包,白色的短袖衫被汗濡湿,腰间的皮带上拴着一圈钥匙。

“妈要找你。”他生硬地撂下这句话,瞥了一眼记者们,抛下轮椅就走。

茶叶店里一片死寂。

轮椅中坐着个老太。她苍白、矮小而浮肿,戴着一副玳瑁框的平光眼镜,眼睛眯成一条窄缝。记者二人看看老太,又看看悬浮在魂盘上边的蓝色鬼影——小鬼仿佛对四下浑然不觉,还在兀自推着磁碟转。

茶商后退一步,抓住条桌的一角,气得颤抖不止,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了。

“……小陈哇?”轮椅里的老人嗫嚅半天,犹犹疑疑地对着茶老板笑了一下。

老太话音刚落,茶商就像个被引燃的火药桶一样爆发了。

她咆哮着抄起桌上的魂盘,飞也似追出店门,径自把那砖头似的玩意儿往胖子的后脑勺摔去——魂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只砸中了胖子的后背。那人因吃痛而耸起肩膀,却依旧头也不回、飞快地朝远处走去。魂盘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土褐色的小鬼从满地残骸间爬了出来,发出凄厉却细小的尖叫声。它拖着一条压得稀烂的腿,钻进路边的窖井盖下不见了。

这场闹剧反倒彻底激起了汪洋的热情。他一跃而起、赶猪儿一般猛敲茄猫儿坑坑洼洼的外壳,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狗一样窜了出去。

半分钟后,蒋芩听见茶老板在店外歇斯底里地冲汪洋咆哮:“滚!不准再拍了!我日你先人哦,你给我滚!”

在店里,轮椅上的太婆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平和而迷惑地对蒋芩眨眼睛:“你是幺妹儿哇……?”

短头发的女孩子刚刚轻手轻脚地溜了回来,一脸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她一边不停用手指绞着衣服的一角,一边和妹妹对视了一眼。二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起把老人的轮椅往里屋推去。

“姐,你的黄果兰要蔫了。”扎麻花辫的那个孩子对蒋芩说道,继而消失在里屋的门后。

这时披头散发的茶老板一脸悲戚地回来了。半晌,她瞪了蒋芩一眼,好像因为记者还未离开而感到仓皇又愤怒。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条桌后坐下,视线一直未离战战兢兢的记者。最后,茶商仿佛提醒蒋芩一般,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你也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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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芩后来在周醪糟的门口找到了汪洋和茄猫儿。

男记者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店前的条凳上,一边大声跟空气抱怨醪糟店的桌子没擦干净、黏糊糊的。茄猫儿在竹竿撑起的蓝色的棚伞和散乱的桌椅间逡巡,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你看吧。我跟你说要把花摘了再去见人,横竖不听。”汪洋一见蒋芩靠近,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对她絮叨,“让受访者生气了才知道后悔,真是。”

“给老子爬。”女记者脸色铁青,挑了张离汪洋最远、离醪糟店棚屋最近的桌子坐下,远远地朝他吼道,“我最见不得你这种人,到处惹事,惹完就跑。你再跟到去捅娄子,我看这档节目还做个毛。”

男记者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兀自嘟囔着什么,扭过头去不理蒋芩了。

正顾着灶台的老板听到店里仅有的两个顾客争吵,抬头张望了一下。蒋芩也看了他一眼——这个煮汤圆粉子的老大爷趿了两只塑料拖鞋,条纹短袖外面又套了一层深蓝色的围腰,被蜂窝煤熏得有点发黑。他留了个寸头,花白的头发像脑壳上撒了把椒盐。

“你要啥子?”大爷一边照料着炉子上的两只长柄锑锅,一边问蒋芩道。

“一碗粉子加蛋,一碗糍粑。”

“要得。”大爷顿了顿,“你本地人哇?”

“是噻。你周师的醪糟粉子,小时候来吃过好多回哦。”

“这样的嗦,咋个长大就不来吃了喃?”周师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豪,把腰板挺直了些。半晌,见蒋芩没有回答,他又晃悠悠地伸了个勺子进锅:“有空随时回来噻,我再煮给你吃。”

“要得嘛。”

老头刚刚盛好一碗红糖醪糟粉子,汪洋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它端走,又小心翼翼地挑了个更加远离蒋芩的位置重新坐下。茄猫儿跟着晃晃悠悠地跑到他面前,想要给汤圆来一张特写,却被男记者一手撑开了。

“你们来拍啥子的?”

蒋芩踌躇片刻,还是回答他道:“魂盘。”

“魂盘嗦……你们去老县城以前中学那边拍嘛。”周师添了点水进锅,手微微抖了一下。

“县中学不是全都垮完了的?”

大爷又从一只用纱布盖着的不锈钢碗里揪出一团糯米粉子来,掰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块,往锅里扔去。“全都垮完了的。”

二人沉默了下来。半晌,周师漫不经心地扭头问蒋芩道:“我刚刚看到王惠芳她弟娃儿把他们妈推到店里头去啦?”

“你认识的嗦?”

老头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揣度着该不该说别人家的闲话。

“你不要拿起去到处乱传哦。”半晌,他才压低音量继续说道,“那个弟娃儿是个赌徒,每次钱输光了,就把他们妈从养老院推出来,要挟他姐出钱。”

“喔哟。”

周师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转身照顾起灶头来。另一头的汪洋把红糖醪糟吃得唏哩呼噜的,茄猫儿却兜兜转转到了蒋芩面前。它一会儿拍一下被蜂窝煤烟熏黑的屋梁,一会儿拍一下砌着白瓷砖、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土灶,一会儿又盯着专心煮汤圆粉子的周师看个不停。醪糟店的内部未加粉刷,只敷了一层灰色的泥子,因当初刮刀的走向而满布涡旋的图样。灶台对侧的墙壁订着日历、农作物种子的广告和各色各样的手写通知。棕红色的狭长门板被整齐地垒在一起,放在大门边的不起眼处,最外面的一块上标了个十。

蒋芩一偏头,发现灶台前边那张搁食材的桌子下边有个夹层。夹层上摆着一版胶囊药,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老式金属铅笔盒,粉色的盒盖上画了只叮当猫。

仿佛是注意到了蒋芩的目光,周师一边舀出第二碗醪糟粉子,一边问她道:“你要看不?”

“没事,你放心嘛,我不得拍的。”

“莫来头得。你各人拿起去看嘛,想拍就拍。”

蒋芩于是道了声谢,探身拿起那铅笔盒,掰开了它的盖子。盒盖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声,内部印着的九九乘法表已经模糊不清——不出她所料,笔盒里摆着几颗玻璃弹子,以及一块漆黑的魂盘,不过比茶老板家的那块小了很多。

“你的女儿哇?”她轻声问老头道。

后者沉默片刻,才终于回答她:“儿子。今年本来都该二十……”

周师突然哑了。他不再说下去,只是揉了揉一边眼睛,转身往店深处温着糍粑的炉子走去。

茄猫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师身后,打着麦克风,却被蒋芩唤了回来。她轻轻关上那只叮当猫文具盒,将其放回原位。

“欸,你们两个——”从街的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令汪洋一惊,飞快地端着碗躲到了蒋芩这一桌来。

茶店老板提着一袋甘露,一袋飘雪过来了,头发重新打点整齐,没有留下半点失控的痕迹。“我就晓得,你们肯定还没跑远。”

“大姐,你妈没死你早说嘛。”见她在自己的旁边坐下了,汪洋控诉道。

茶商一言不发地把两袋茶叶摆到一旁,下巴往里一缩,斜眼看了看他。

“打胡乱说,老子的妈就是莫得了。”她突然一拍桌子,让男记者立时后悔了,“她那个儿子没钱了就在她面前旋一圈,哦呦她硬是以为他对她好好哦,到我这儿来连我是哪个都认不到。豁鬼哦,哪个给她垫付的赡养费都晓不到,我看她说不定灵醒得很,就是装的糊涂!她折腾我,我也去整个魂盘回来折磨她,莫得问题噻?”

“你各人听一下,你都说的啥子话,做的啥子事些哦!”这时周师端着糍粑出来了,对茶老板说道。“这样子整下去,好久才扯得完哦?”

“我做啥子,你管个铲铲!”茶商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咬着嘴皮,愤愤地盯着一旁的梧桐树。

“王惠芳,我问你,你要吃啥?”

“吃啥子哦吃,气都气饱了。我不要得!你给我打包两碗粉子一碗糍粑,我等会儿拿起回去就是了。”

“你那两个女娃儿刚刚来吃过了。”

她瞥了周师一眼,叹了口气:“那你还是给我整碗粉子嘛,我连到她们两个的钱一起付了。”王惠芳直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又补充道,“再给我打包一份糍粑,多加点红糖,我等会儿拿回去。”

“你给你妈少吃点糖,整成糖尿病了啷个办哦。”

“……那你少加点糖就是了,莫闹。”茶商不耐烦地嘬着嘴,好半天才回答他。她叹了一口气,把左鬓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别到耳朵后面去,又重新看向猫在一边的汪洋:“你呢,也硬是挨球得很。碾到碾到的乱拍,还有理得很哦。”她转而警告周师道:“周师,你也不要听他们两个里扯火的,一个瞎说话,一个说瞎话。”

“欸王惠芳,你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要干啥子的?砸场子的嗦?”

“砸啥子场子哦?我砸哪个的场子哦?我是过来赔罪的!”为了重申她此行的目的,茶商提起手边的两袋茶,在空中舞了一转。

“但是你们也要承认噻,你们恁么骚搅(kao2)也要不得哦,是不是?”她接着又一手杵在桌上,探身对汪洋和蒋芩说道,“这次吗确实也是情况特殊,也拜托你们莫要在网站上到处去乱发。”她咬着腮帮子,顿了顿。“你想一下,对我们家那几个小的影响多不好的,是不是嘛?”

“欸,我们还是晓得。”汪洋刚准备张口,蒋芩立刻抢着应承道,一边踢了他一脚。

茶商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她接过周师端来的一碗粉子、一碗一次性纸盒装着的糍粑,却又站起身来。“唉呀,说归说,其实我还是多过意不去的。”

“你看,要不这样嘛。”她从绣花钱夹里拿出一张老式的纸质名片,“我呢,以前是在煎茶镇的茶厂做会计工作的,后来各人出来开了家茶叶店。这是我以前老板的联系方式。这些年流行的啥子魂盘这些,其实最先也都是他们厂里头搞出来的。你们去找他做采访嘛,我会跟他打声招呼的,就当是补偿你们两个了。”

茶商转而又摸出几张纸钞,端起糍粑,一边朝大爷喊道:“周师,钱我留到这儿了,你莫找零了哈,帮他们两个也结了嘛。”

“粉子你不吃啦?”

“就留给他们两个算啦。”

记者二人忙不迭起身感谢茶商,却见后者凑近了些,低声警告他们道:“你们两个莫要去纠缠周师。他老人家最近血压有点高,家头又莫得其他人了。切记莫要去给别个添堵。”

她接着摆了摆手:“那就这样了,下回再来哈!”

茶商消失在街的另一头,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记者,以及还在转悠的茄猫儿。

“像她这样强势的,迟早要把店开垮。”半晌,汪洋揽过王惠芳留下的那碗粉子,又重新从筷子筒里抽了一双方头竹筷,一边酸溜溜地说道。

“哦哟,你个批塞塞的,又晓得完了?”

男记者对此嗤之以鼻。

这时周师把钱收好了,又走出来收拾碗碟。蒋芩一边挑着裹了黄豆粉的糍粑,一边盯着他看。“周师?”

“啥子?”

“等到你以后粉子做不动了,咋个整喃?”

“嘿,你这话问的怪吔!咋个整?哪个晓得哦……”他慢慢把筷子拢到一块,又把空了的碗叠起来,有些颤巍巍地往灶台走去。

“咋个整……那就不整了噻。”半晌,大爷一边独自埋首夹着蜂窝煤,一边自言自语道,“死了就当做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蒋芩赶紧埋下头来,闷不吭声地刨了两口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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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积云增厚,乡坝里变得加倍潮湿,空气中都快凝出水来了。仅容得下两辆车对向行驶的小道上摊着好几张用来晾晒稻米、苞谷的竹席,一旁还趴了只土狗。上元生活网的小面包车拐了个弯,穿过煎茶二茶厂的正门,停在了铺满碎石砾的院坝里。汪洋和蒋芩一路踩着湿漉漉的沙土地嘎吱嘎吱往铺了金属瓦顶的平层厂房走去,后面跟着步履蹒跚的茄猫儿。

他们在厂房的正门口碰到了茶厂的老板黄先生。黄老板挺着个大肚子,大汗淋漓地摊在滑杆儿上,被同样大汗淋漓的挑夫抬着——前面是两个活人,后面是一个活人和一个铝皮的机器人。轿夫们全都把竹竿扛在垫了毛巾的肩上,一言不发、抖如筛糠,只有那机器人除外。

“咋个不全部换成机器人抬呢?”

听到蒋芩的问话,黄老板冷哼一声,从高高的滑竿上斜眼打量起她来:“你个姑娘家,也硬是问得瓜兮兮的。人是我各人花钱雇来的,换成机器来抬,有个铲铲意思?——我倒不如各人去找个电动躺椅坐起,还没恁么抖。”

汪洋朝他赔了个笑脸:“她这个人,没见过世面,还麻烦黄老板不要计较、欸,不要计较。”

蒋芩深吸一口气,却见站在前边的一个挑夫抬起厚厚的眼皮,抢先啐了一口痰。“黄老七,你硬是装得登登然的哦,各人心头有莫得点数哦?一天到晚挣你妈丁点儿钱,搓个麻将又搓莫得了。你当我们下力的不用吃饭嗦?这个月再不按时给钱,锤子我们也跟到李狗儿一样歇担子走人了。”

黄老板挪了挪位置,又哼了一声:“你不抬,人家追到追到要抬的人多了去了。”

谁知那挑夫一听这话,当真撂了滑竿,一掸背上的毛巾,绝尘而去。剩下的两个活人挑夫支持不住,一边叫苦不迭,一边也抛了担子。黄老板摔了个人仰马翻,正准备破口大骂,可三个挑夫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那个机器棒棒还杵在原地,放屁似地噗噗憋出几缕黑烟。

气急败坏的厂主坐在地上,仰起头来对记者二人怒目而视。

“黄老板,你的厂子要垮啦?”半晌,蒋芩问他道。

“滚你妈的,打胡乱说。”

“就是,蒋芩,你不要瞎说。人家黄厂长茶也卖得好,还做着魂盘生意的,垮什么垮?”

哪知道胖老板听到汪洋这番话,却也没有答腔。他满脸愁云密布,抬起胳臂拿袖子蹭了蹭额头上的汗。

“哦呦,真的要垮啦?”女记者再次幸灾乐祸地问道。

茄猫儿从两个记者之间挤过,停在厂长面前,跟他大眼对着小眼,又把麦克风尾巴探低了些。

几秒种后,黄老板一把推开茄猫儿,站起身来,一边愤愤地骂了几句脏话。

“我看你是个明眼人,跟你多说两句也罢。”厂长瞅了汪洋两眼,突然决定伸手去搭他的肩膀,后者忙不迭往旁边躲,却没能避开,“你缩啥子缩?嗐呀,我给你说嘛,我硬是做啥子都不顺。以前搞建筑承包搞得好好的,结果地震一来,全部洗白了。后来整茶厂,一直没秧起来,最近终于靠到魂盘有点起色了,狗日的瓜批张老二不干了,赔得我颠儿啊荡的。”

“张老二?他是做什么的?”

“哦,对的,就是他龟儿的张老二。”黄老板一个劲儿点着头,一边挟着拼命冲蒋芩使眼色的汪洋,朝几人面前那间办公室走去。“他狗儿的脑壳里头有乒乓,整得好好的,前两天不晓得脑壳里头抽了啥子风,跑起去给上元的实验室说我们不收货了,害老子赔了几十万——几十万!日他龟的哦,给老子等到,老子车转身憋憋要带起人去把他家砸了。”

“就你还要跑去砸别个家嗦?跑得动哦?”

“你说个锤子!”厂长终于放开了汪洋,绕到长长的办公桌后边,长吁一口气,陷进了转椅里,“我跟你们摆嘛,这个张老二,没亲没故的,屋头就生了个女儿,当年地震中间还莫得了,后头婆娘也改嫁了。要不是跟到我混,他早就该上街当叫花儿去了!龟儿忘恩负义的。”

见记者终于没再回嘴,黄老板咬牙切齿地向后一倾,两手交叉着搭在肚子上。 “你说你们嘛,来拍我干啥子?去拍他去噻!他龟儿跑了哪个来训练小鬼推磨盘喃?狗日的各人靠到魂盘把钱挣得呜喧喧的,转过背来倒打我一耙,你说心有好黑,欸?”

 又过了一阵子,蒋芩突然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你们在上元进货,从哪个实验室进的啥子货哦?是不是北塔那边——”

黄老七使劲一拍桌子,咆哮一声,怒视着记者:“你做啥子?要不完了嗦?一个记者硬是觉得个人好了不起,要去探别个的短了嗦?欸我说你这个妹儿要不得哦,丁点儿礼貌都莫得,一天到晚尽当到人面乱说话。你这个样子节目拍得下去啊?等到看嘛,你小娃儿迟早要遭炒起走哦。”

蒋芩闭了嘴,只是直直地瞪着厂长。后者挑衅地抄起两臂,看都没看她。

“张老二的地址是好多?”

“你要做啥子?”黄老板飞快地回过头来。

“你管个铲铲。”蒋芩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感觉到动静的茄猫儿晃了两晃,站起身,也跟着她溜达到了门口。

汪洋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他回过神,女记者与摄影机器人已经出了茶厂的平层办公室。他来不及应付黄老板连珠炮似的质问与咒骂,忙不迭大呼小叫地朝停着小面包车的院坝飞奔而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汪洋冲到车前时,蒋芩已经发动了引擎。他疯也似的拍打起车窗,可蒋芩目不斜视,一挂上档便狂踩油门,逼得他赶忙跳到一旁。方墩墩的小面包车一声长啸,在汪洋的叫喊声中烟尘滚滚地消失在乡道的尽头。

在面包车内,难得坐上副驾驶座的茄猫儿收了麦克风,悠然自得地反刍起至今拍摄到的采访片段。半晌,蒋芩终于放慢了车速,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却冷不丁听见茄猫儿回放出一段录音来:“姐,你的黄果兰要蔫了。”

她愣了愣,继而叹息着腾出一只手,扯下早已干枯、咖啡色八爪鱼样的黄果兰花,把它扔出了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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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津杜落下了细密的小雨,终于透出了些许立秋之后的凉意。

蒋芩四处打听,最后把上元生活网的小面包车停在了煎茶场镇的尽头,带着茄猫儿冒雨往一座小山包上爬去。铺了砾石的土路在雨中渐渐变得泥泞,空气中有股粪肥的味道。他们的左边是低矮的茶树圃,右边是还没套袋的猕猴桃。晚间,琴蝉的鸣声响起,无人的乡间显得有些寥落。

山包顶上有一户破败的房屋。蒋芩和茄猫儿刚刚绕过一棵长得拧巴的银杏树,却看见一个干干瘦瘦的家伙,没打雨伞,手里提着只大蛇皮袋,站在一汪飘了浮萍的井眼前破口大骂。他见有人靠近,突然住了口,只是阴沉地盯着那井。

蒋芩走到他面前,也往井中望去。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土褐色生物在浮萍间拼命挣扎,眼看就要溺水了。它的一条腿被轧得惨不忍睹,靛青色的血液污染了水面。

“你不捞它起来嗦?”

提蛇皮袋的男人仍旧一言不发。蒋芩于是也没搭理他,兀自收了雨伞,弯下腰,把伞递给小鬼,后者立刻死死抱住伞尖不放。

“不是我丢进去的。他们整我。”等到记者把小鬼放到茄猫儿的头顶上时,那人突然说道。

他见蒋芩没有回话,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们各人把魂盘拌烂了,让小鬼跑出来了,咬死鸡鸭鱼鹅了,怪到我头上来。”

茄猫儿不断试图把两只摄像头聚焦到茶小鬼的身上,于是反复把自己弄成了对眼儿。

“你就是张老二哇?”蒋芩抬头问他。

那人又不说话了。

这时,茄猫儿头顶的那个小鬼发出细细的一声哀嚎。

“你医得好它不嘛?”

“我要出门了。”男人沉默了一下,最后说道。他企图转身离开,却被突然挪窝的茄猫儿堵住了去路。

“医得好不嘛?”在他背后,蒋芩抄起两手,又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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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不是只吃茶叶的得嘛?”

“啥都吃。骨灰都吃。就是把茶叶搭到魂盘卖销路要好一些。”

蒋芩咳嗽一声,而那人漠然地瞥了茄猫儿一眼,回头坐在了平房前的门槛上,从蛇皮袋里摸出一根烂布头来。

“你不进屋?”

他心不在焉地低头理着那布条,半晌,才终于答道:“以后不得回来了。”

张老二抓过茶小鬼来,估量着绷带的长短。

“它们到底是啥子东西?”

“晓不到。”

“晓不到?你不是最开始做这个的——”

“人家实验室丢出来的烂渣瓦,我懂个锤子。”张老二飞快地替小鬼胡乱包扎了几下,烦躁地重新站起身来,一手提起他那只掉了色的蛇皮袋,一手把茶小鬼扔回了茄猫儿脑袋上。

蒋芩依旧抄着两手,打量着他。

“那你以后咋整?不做魂盘了?”

张老二恍惚地看了她一眼。

“你莫再问了,妹儿。”好一阵子以后,他突然迈开腿,头也不回地匆匆冒雨往山下逃去,“我要再整下去,以后死了做鬼,没这个脸去见我女。”

蒋芩愣了愣,却也没有再追上去,只是默默目送他消失在雨幕之中。她踌躇片刻,转身推了推那栋平房的正门。

门没上锁,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空荡荡、漏着雨的昏暗房间。正对着门摆了一张破破烂烂的折叠桌。

蒋芩迟疑着,还是叫上茄猫儿,一道往屋里走去。

折叠桌上只放了三样东西:一只没上磁碟的魂盘,一本存折,以及一份十几年前修建小学校的施工合同复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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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的小雨渐渐转成了瓢泼大雨。机器棒棒蹬着三轮行驶在雨中的乡道上,车轱辘嘎吱响个不停,铝皮棒棒也浑身嘎吱响个不停。汪洋披了块油布,阴着个脸,蹲在无遮无拦的车斗里,不时骂上两三句。

半晌,机器人突然摁下刹车。整辆三轮尖叫着滑行了两三米,终于完全停下。汪洋探起头,看见了停泊在路边的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

一个挎蛇皮袋的男人从临近的山路上窜了出来,没有打伞,头发被雨打得贴在头皮上,直往下淌水。

“喂!你做什么去?”汪洋顶着油布从车厢里跳了下来,跟在那人身后问道,“大雨天的。”

陌生人回头,眼神却让汪洋闭了嘴。那人一侧脑袋,又看见了三轮车上的铝皮棒棒。

“以前老县城垮了的那所小学校,现在路还通不通?”陌生人越过汪洋,径自开口问那机器人道,一边转身往三轮车斗边走去。

“张老二,你是不是张老二?”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蛇皮袋扔进车斗,自己也跟着爬了进去。

“你载我去算了。”那人对棒棒说道,于是机器人慢悠悠地重新蹬起车来。

“你去做什么?”

张老二伏在三轮里边,一手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汪洋,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淌落。

“中元到了,我去告慰。”在小车完全消失在弯道后边以前,他像自言自语一样低声说道。

暮色四合,在苍白而阴湿的煎茶场坝,大雨恒久也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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