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itches



一篇介于赛博朋克和游记之间的随笔,写于去年秋冬季,图片为自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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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极管中没有鬼魂栖居。”矮个儿的调试师蜷在六七个显像管屏幕后,左手抱膝。静电雪花倒映在她的侧脸和眼镜上,伴随着一阵柔和的沙沙噪声,规律地闪闪烁烁。“零和一,内存和硬盘,递归和循环。二元的机械语言,干干净净,也是信息技术令我着迷的原因。”

林十指交握,朝黑暗中倾了倾,于是转椅吱呀响了起来。她望向调试师被屏幕照亮的背影。

“相当复古的设备,不是么?”

对方转过身来,表情几不可辨。半晌,林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

“你的文件也新不到几个年头。”

她将U盘插进接口,靛青色的长指甲同闪存盘深蓝的塑料轮廓融成了一片。“要修复的是记忆文件?”

“对。外显记忆。对Neuronaissance出产的第八代DBS[l1] 植入装置进行逆向工程处理,再从海马体和杏仁核直接进行神经信号矩阵读取,最后将矩阵映射到实时联网的地图模型上建构成的。”

“第八代……那时的深部脑刺激元件精度倒是能满足逆向读取的保真效果了,但ECM和FMDM[l2] 连个雏形都还没有,情绪记录肯定没经降噪处理。”调试师打开操作界面,将代码视窗拖向左上角的一块屏幕,又将脑电记录拖到另一块屏幕上去,扳了扳指节。“原始而棘手,就喜欢这样的。”

她最后看了看面前的三维地势模型,皱了皱鼻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略带弧形的显示器上敲了敲。

“不过主要还是地图建模出了问题,是么?”

“诺。地形记录来自于九年前的津杜,原本也是偏离主路的区域,和当前的地势模型也起了很大冲突。”

“六二三地震导致的?”

“……诺。”

调试师沉默半晌,摘下眼镜,再次转身面向林。

“你介意详细讲讲吗?”

林将十指扣得更紧了些,又把调试师背后的几个屏幕逐一看了一遍,最后不大确信地耸了耸肩。“有何不可呢?”

调试师又等了等,林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她重新戴上眼镜。

“是自传式记忆?”

“诺。很简单的一段场景记忆。当时的设备条件也支持不了更复杂的记录。”

“记录装置……是你自己的么?”

“工作需要,已经改换为更加完善的BMI[l3] 系统了。我在鹿区做赛博设计专利的审核备案工作。”林掀起假发末端,好让对方仔细查看碳素颅骨替代材料基座上的插孔和蚀刻说明。“但这份记忆和工作无关。”她犹豫半晌,补充道。

“呵。”调试师拿起一支笔灯,一手轻轻搭在林肩膀上。“新皮层、嗅觉皮层、边缘系统、扣带回和基底神经节都布有可供读取电流变化和进行刺激的内置电极,标准接口。倒是少见的齐备。”她弹了弹舌。“依照海马体活动状态给其他部位的模拟刺激润下色,再用DTMS[l4] 定点压制并读取动作中枢的实时反馈,即使有地势模型冲突的前提,要想在断网沙盒模式下重现记忆也是没有问题的。你确定要进行大幅修正?”

“我来北塔,来找你,”林转身,看向调试师,“是为了校准,为了割舍,为了放下。”

对方大笑起来,一拍膝盖。“很少能见到看得这样透彻,却还是故意来错地方的客户。”

“我知道你想听我讲什么。不,我一切正常。没有失去亲属,没有受过创伤,没有创伤后压力综合症。我没有抑郁,没有边缘人格,没有精神分裂。否则的话,又怎么能通过公职单位的定期fMRI[l5] 抽查呢?此前我植入DBS装置,纯粹是实用主义。是为了增强情绪性学习记忆,不是矫正。”

“呵。见过咨询师么?”

“没有。”

“遇到这种情况,我一般会建议先去南塔问问。他们有更加完备的临床心理部和更好的资源。”调试师向后一倾,两手抱在胸前,“可总有些没钱或是不想留疾病案底的客户,知道北塔这边就连正规诊所都没余裕维护电子病历查询系统,于是偏偏故意要把技术性修复当成咨询使用。”

林没有答话。

“放心,我不想管你的动机,也不想趁机诈你。”调试师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电极管中没有鬼魂。可一旦二元的机械语言同自然语言混而形成汇编语言和高级语言——简直仿若机械与人类间的皮钦语同克里奥尔语一般——梦魇和呓语便在内存往CPU的通路上滋生,引发各色故障和噪点。”她回头,输入了几行代码。“打从脑机交互兴起,这状况便愈演愈烈。情绪,幻觉,虚假记忆。没有检测和界定模组提供的辅助,多数回忆记录不过是充斥故障的迷幻体验。”

“这份文件不一样。”

“所有人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她递给林一副模样粗笨的眼镜。

“VR?”

“只是遮挡一下视野,好方便你随便眨眼不产生干扰而已。你没指望这么简陋古早的DBS逆向读取能有适配的编译环境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拜托你充当一下脑电信号的编译器,还原模拟。当初的记忆信号和后期附加的场景编码会直接通过电极输入进你的海马体,我再在这头读取视皮层、听觉中枢,体感中枢以及嗅球的反馈,结合更新过后的地理信息酌情进行刺激调整,最后统一记录为新的脑电格式。虽说这样一来,虚假记忆和情绪波动导致的模拟失真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但也是无奈之举了。”

林戴上眼镜,黑暗中却浮现出了显示器遗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影。

她听见调试师起身、绕到自己背后。头顶传来咔哒一声脆响,是经颅磁刺激线圈就位的声音。接着,冰凉的手指触碰她后颈。又是咔哒一声,她感到来自脑后的共振,莹绿色的线条在她眼前刻画出三维坐标系,即使闭眼也不会消失。左侧视界焦点外围跳出简朴的蓝条灰底对话框,显示BMI系统已建立连接。

林干笑了一声。“九七版Windows?”

“仿制皮肤。这就是我,半吊子的复古主义者。”

“执着得莫名其妙,放弃得也莫名其妙。”

调试师又弹了弹舌。林听出她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好了,我会给你跑一遍未修正版的记忆文件,同时在主屏幕上进行监测和更改。有调试不完善的内容随时跟我沟通。我再说一遍,受情绪记录波动和虚假记忆污染影响的可能性会相当大,要有在我给出警告后立刻中断模拟的准备。”林想象出她那糅合着善意和嘲弄的微笑。“要不然,怕是会给你的无病史记录上留下污点。”

“诺。”

“准备好了就告诉我。”

林叹了口气。“准备好了。”

鼠标脆响了两声,DTMS线圈传来嗡鸣,臭氧的味道弥漫四散。下一瞬,凉意袭来,无尽深空浪潮般涌现,淹没了林。

紧接着,体素一个个点亮,渐渐在她眼前拼接出三岔路口的影像。夏季晌午时分的潮气携卷着暖意,蝉鸣响起,悠长尾音中隐约透着失真的电流声。杉树和松树在阴翳的天空下构成了漆黑的剪影,抽搐着间或闪现、间或消失。林右手边的岗亭外摆着一把竹椅,竹椅上放着一把蒲扇,却像掉了贴图般露出矢量背景一样的棋盘格子。一个秃顶、穿背心凉拖的老头凭空出现,躬身去拾那把失去质感的扇子,却又兀地定在原地化成了闪烁的幻影。只有青色的远山如旧,埋在蒸腾的雾气里,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好一锅杂烩——”调试师的低语朦胧不清,同时也带来了对昏暗房间、臭氧气味和器械嗡鸣的遥远回忆。“——稍等。”

蝉鸣戛然而止,转瞬又带着全新的实感再度响起。树木不再闪烁,却突然往上蹿了好几寸。老头不知何时已经在竹椅上坐下了,机械地摇着被修复好的蒲扇。林看向他的眼睛,打了个寒颤,移开目光。

“行了,你认识路——”

林想象自己转身、沿邻近溪水的那条路向前走去,于是身边的景象随之迭代。她望向左侧的老楼。那房子曾经是个茶坊,外边的竹椅和红漆木桌还在,却不见人影。她正感叹间,双层的老屋突然一分为二、又融为一体,一半门板由关闭变为掀开,即刻被苔痕染上了脏污的墨绿色。屋内出现了两个躬身整理搪瓷杯的人影,他们循声抬头,脸上却没有五官。

顷刻,房子原地蒸发,只剩铺满碎砾残砖的空地。溪水枯竭,温热的瘴气味道浮现,原本逼仄的土路蓦地变成了水泥质地,本不存在的竹林四合,分割了天际、遮挡了山的影子。

 “——实景匹配,解析处理完毕。”

林一怔。接着,她略加思索,纵身往幻梦深处奔袭。

“怎么——”

蜃景般的农舍飞速从她身边掠过,又在身后纷纷纸片般崩塌,淹没在沉郁的黑暗中。

“等等,调试进度——”

空荡的木质门架朽蚀发黑,野草几度枯荣、终烂而化为尘土,脱落的年画蜷曲褪色、披甲执刀的门神只剩下简笔勾勒的无神双眼,仰视天穹。

“——会跟不上的。”

前路上,未成形的灰色人影逐一转身,在来得及生成实体以前又逐一定格、抽搐,变得像是古早的DVD光盘花碟以后留下的斑痕。唯有在内省视界的尽头,伫立着一个色彩斑斓、逐渐接近的剪影。

林没有放慢脚步。

她渐渐看清了那人影稀疏的铅色头发、佝偻干瘦的背影、印有彩色水果花样的裙子、手里的折扇、脚上的丝袜和黑色凉皮鞋。那是她九年前的样子。

清凉油的味道混同樟脑的气息传了过来。她的皮肤蜡黄,褶皱龟裂如碎瓷,恍如——

“——栖居于突触间隙的幽灵。”人影突然回头,玳瑁框的眼镜令眼神朦胧不清,低语声喑哑干涩如笔尖摩挲过纸面。

林蓦然驻足,因未曾实际经历的狂奔而喘不上气。

转瞬,老人不见踪影,天空随之转晴。几分钟后,哪怕是半点云迹都找不见了。

巨大的失落感升起,仿佛投石入水,彻骨的凉意如涟漪般回荡不息。

废墟和竹林不知何时已蔓延到了尽头,水泥路继续延展,将田野一分为二。蓝天下,胡豆、茄子、青椒和玉米的叶片上仿佛也反射着青色的光。日光里,山脉却仿佛一道阴森的黑色弧线,隐约浮现在地平线上。蝉鸣未止,粪肥的气息窜了出来。路边一条浅黄色的土狗闪了两下,被锈红色的手压水泵替代。

“你把她删除了,就跟删掉那条狗一样,是不是?”

“……谁?”

“她,我的外婆。”

蝉鸣声又大了些。

半晌,调试师的话音才再度响起。“林,从岗亭的老头以后,编译器里没有解析出任何人物记录。”

凉意攀上林的脊背。

“恐怕是虚假记忆污染。我这就断网,你也尽快终结模拟。”

“不。”

“林!”

一串蒙眬的警告声传来,调试师念叨着弗洛伊德、潜意识同虚假记忆之间的关系,可林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棚屋里曾经住着举目无亲、无处可归的浪游裁缝,如今已完全被南瓜花覆满。未干水泥上的一串鸡脚印,连续两三米后渐渐模糊变形,最后却成了马蹄印。路边的一把塑料伞缺了伞柄,画着电信广告的伞盖孤零零地漂浮在空中,投射下一片正圆形的阴影。——看来调试师已经放弃了对记忆的修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的视野中除了天空失真的湛蓝色,就只剩高对比度强光下景物黑色的轮廓了。

“——有什么办法呢?但既然已经超出合约范围,倒也可以强制关闭模拟,叫急救组的来收走被烧坏脑子的客户——”调试师的埋怨依旧未停。

漆黑的山脉瞬间拉近了距离,仿佛不怀好意的庞然巨兽,伏卧在她眼前。

“——但我不想这么干。”

林捕捉到眼角处的移动,于惊异中转身。

与此同时,调试师叹了口气。

“寂明宫去吃茶,斋饭和老腊肉还有几分水准。”皮革刮擦般质感的话音兀地回荡在空中,接着是一阵大笑声。可蓝天和黑色的玉米胡豆青椒茄子之间,一片云影都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

林呆立在原地。良久,她转身向山里走去。

“林?”

“是山上的道观。她还住这一带的时候常常上去喝茶。”

“五分钟前网就已经断了,而记忆场景在三十米以前就到头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基于记忆断面和地形存档模拟出的无意义残留场景。这你确实知道,对吧?”

林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走着。

“你的外婆——发生了什么吗?”

“额颞叶痴呆。”林顿了顿。黑色的田道上,被濡湿的黑色落叶正慢慢腐烂。“很可悲,不是么?科技愈加进步,我们存在的理由也就愈被挤压。地球不过是无尽太空中不起眼的一枚蓝点,而魂灵亦不过是栖居在颅内的一团软泥。到了今天,记忆与意识,哪一个不能被拆解调整?继进化论模糊了人类同动物间的区别后,认知学研究又将我们降格为同机械无异的存在。可即便如此,心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无论我们对颅骨里的那团凝胶如何了若指掌,逝去的也就逝去了,仿佛被烧坏了硬件的计算机,曾经的数据和人格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林再次听见调试师叹息的声音。“就像我先前说过的,你既然看得这样透彻,又何苦在篡改过的记忆里寻找虚构的慰藉?”

林一时无话。四下突然显得寂静起来。

“昨天我梦见她了。”

“什么?”

“我梦见她了。九年前的她,戴着她那副玳瑁框的眼镜,坐在开满胭脂花的窗台前边看报纸。”见调试师没有答话,林轻轻继续说了下去,“多么琐碎的小事,不是么?可这样小小的举动里也带有为人的尊严,只有在看过她衰弱、失神的近况以后,才能了然。

“她如今已识不了几个字了,我也不忍心再问她还记不记得我。知晓自己曾经记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次回忆起来,那是比彻底遗忘还要更加残酷的体验。”林沉默半晌,抬头看向天空,“可时不时的,她又会仿佛条件反射般问我一句‘林回来没有’。

“明明知道原本的她已经不会复返了,我却总在现在的她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想要告诉她我的念想,却又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对谁诉说。

“明知时不我待,却还是不由得追缅。明知这是软弱的逃避,却怎么也不能停止。你觉得把情感寄托在二极管间的电子幽灵上,寄托在神经突触间的虚假幻象里,是一件可耻的事吗?”

 调试师思索片刻。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她。’”最后,她缓缓说道。

“……谢谢。”林喃喃道,接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

于是四下的蓝色与黑色消褪,一切明晰起来。青石板道一路往上,跨过溪水,钻入松林。路边的商陆刚刚结实,紫色茎秆上一连串鼓起的绿色浆果,凝结了露水。毛虫从车前草的叶片上爬过。云起,盘旋在青山之上。

林开始向上攀登。

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苔藓的湿霉味,草木随风而动的沙沙声倒像是山的鼻息。

高处突然传来熟悉的歌声,回荡在谷间:

“长松,之风——”

林于岔路口前驻足,犹豫不决间只看见岩壁旁空荡荡的一座神龛,泥塑的龛顶上结着蛛网。神龛前孤零零的一炷细香烧到一半,熄灭了。

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赶来了两个小小的泥塑土地神,黑色的靴子上沾了水渍,两手小心翼翼地提着斑斑驳驳还留着点颜色的泥袍子。两人在熄灭的香火前贪恋地嗅了嗅,接着躬身坐进神龛,颇有架势地闭眼作揖,其中一个还差点碰掉了泥做的高帽子。

半晌,一个土地眯缝着眼四下打望了一番,整整帽子,又搡了搡同伴。二人起身再次朝着另一条岔路匆匆奔去,很快没了踪影。

“——如公,肯余从,山中。”

林迟疑半晌,朝他们行经的那条路走去。

“人心与吾兮——”

半刻钟后,她又见另一个神龛。其中坐着的还是同样的两个泥人,却没有再动弹。它们的五官像是经年累月受了风蚀一般,变得残缺模糊,其中一个的帽子不见踪影,面前倒多了摊碎陶,而另一个的双手亦不翼而飞。

“——谁同。”

林看了看,最后叹了口气。

“湛湛千里之江——”

她顺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搭在神龛前边。泥像不见有变化,于是林继续向前走去。

“——上有枫。”

歌声止息,日光间或被云影遮盖,阴晴不定。树木像生在山石之上的绿色茸毛。岩壁时有坍崩的痕迹,又时而因泉水沥下而显得光亮。石阶渐渐被枯叶和砾石掩盖,林总觉前路传来了人声,却又听不真切。

道路随山势变得平缓开阔,空地被人利用起来,种上了黄瓜和毛豆。藤蔓被系在破竹片、细竹竿上,用的是曾经道观里写着辟邪符咒的红布条。路旁白底碎瓷片上印着的迎客松图画还依稀可辨,废墟上却已经有木板屋被草草搭建起来了,高度还不及林的肩膀。形状不一的木板条间透着很大缝隙,又被亮红色的广告横幅碎片填补上了。

细微的交谈声再度传来,林打了个激灵,突然生出带着痛苦的惧意来。

废墟和残骸的尽头是一栋四层高的光秃水泥房子,过道裸露,走廊上边拉着晾衣绳,搭着晒干的咸菜和二荆条,又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架,晾着的却清一色是白上衣和黑裤子。三楼的一扇绿色的木门敞开着,传出争吵声。

走过转角,林才发现每层楼的回廊上都坐着老人。底楼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摆着些蔬菜,另一张边则围了一圈打麻将的和一圈看客。林一出现,稀稀落落的交谈声便弱了下去。半晌,四下鸦雀无声。

林执意不去看那栋老楼和老楼上的居民,而是将目光转向埋藏在楼房阴影里的那间小庙。那庙似乎也是水泥修成的,小得连门都没有,椽子上挂着块发黑的木牌,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白云观”三个字。正堂前的香炉里插着寥寥几支香,供着一个财神模样、仿佛也带着水泥质感的陶人,脸上带着笑意。林正端详着,财神偶的脑袋却突然慢慢扭转,露出脑勺上的一张深棕色马面,鼓起的马眼泛着红色,马嘴咧开,显现出似曾相识的笑意。

林后退一步,却又听到楼边一个老人清了清嗓子。她转头,于是对上了二三十双沉默着检视自己的浑浊眼睛。

“寂明宫?”踌躇半晌,她勉强问道。

于是一个脸色阴郁的老头伸手指向她身后的路。

“不远了。”二三十个仿佛笔尖摩挲纸面的嗓音同时答道。恍惚间,她看见二三十张戴玳瑁框眼镜、神情呆滞的脸。此前指路的那个老头已消失不见,而打麻将的和看麻将的一起抬头,七八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看。“林好久回来?”

林一步步后退,最后扭头夺路而逃,身后留下一串咯咯咯咯的大笑声。

直到老楼和小庙被杉树和松树掩盖,直到天光由阴转晴又再度转阴,她才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即便如此,当四下回归空寂,林还是踽踽往山深处独行。

在林场间她遇见一个正在伐木的圆脸道士,穿着不知道哪个年代留下来的布鞋,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脖子上却全是汗渍和泥印。

“寂明宫?”

他阴郁地抬头,停了电锯杵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慢慢转身,指向山道的尽头。

林亦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经过。

穿过一片楠树与樟树,她终看见道观掩盖在枯叶与苔痕之下的前门。观前原本摆放着供饮茶人歇脚的竹椅和漆桌,如今弃置在一边,散乱地垒在一块,生了蛛网和灰尘。陈旧的围墙多年未曾翻修,墙面赭红如故,不知怎的却多了层生铁的色调。牌匾之下的壁画模糊不清,山的弧线和云的弧线已然混在了一块。入门以后,落叶堆积的道路尽头连着几级矮阶,比林记忆中要狭小很多——她倒也即刻回想起来,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跟外婆一道杵着竹竿上山吃茶的小孩子了。物是人非,孑然立于往日残影中,林说不清在记忆断面之外的真实世界里,是否还存在着这样一处无人的道场,远离被霓虹灯晕染出深紫色调的钢铁森林,独自衰颓死去。

阳光渐渐挪到矮阶上,仿佛令凹凸不平的砂岩褪了层颜色。一只盲蛛迈动修长的脚,像颗巨大的黑色蒲公英种子,缓缓从阶梯的一端爬到了另外一端。

兀地,后院里传来一声绵长的磬响。

林愣了愣,拾级而上。

回廊顶上挂着别一洞天的牌匾,而墙壁上画了两个鼠脸道袍的仙人,一人执

着拂尘,一人挎着剑,正相互攀谈。石质的地基上有一方小小的铭刻,写着道光二十六年丙午。

观音殿中有石狮子一左一右守护,倒没有石磬踪影。黑漆供台上两支红色蜡烛的火苗摇曳,却不见有烛泪滴落。林抬头,只见空荡的檀木莲花座上摆放着玉瓶,观音不知去处。殿后的天井有木牌相击的响动,林略一迟疑,循声走去。

一棵上了年纪的紫薇占据了天井正中,根系虬结,伸出了花坛;树干光滑,缠绕着密集的朱色布条。一树沾染了日光暖意的洋红色花朵盛放。即使无风,细花仍旧絮絮零落。一人半高的木雕观音背对着林站在树下,仰头看花,肩头不时因呼吸而起伏。她的两手背在身后,褪色脱漆的指间绕着一串长念珠,间或碰撞出声响来。林轻轻绕过观音身边,只看见她残损的侧脸——木像的鼻梁剥落,左眼的位置有一道十字形的裂痕,令她的容貌显得狰狞。

林正端详着,木像忽而转身面向她,服袍簌簌,露出了右脚。

“庭前柏子,”她颔首微笑,旧日的和光叠加在残容之上,让林难以呼吸。“山河大地。”

半晌,再度有断续的歌声响起。林欠了欠身,匆匆离开天井。

随后,她站在似曾相识的三层房屋前愣住了。楼房灰色墙面上一个漆成白底蓝框的椭圆里用红字写着“74栋”。入口处的雨棚上生出蓬蓬的乱草,而雨棚底下摆着一把受了潮而长出霉斑的长木椅。巨大的裂痕贯穿楼房表面,缝隙之间却只显露出黑暗。

“昔与游兮皆童——”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埋头进了老屋,迈上同样裂痕密布、却奇迹一般保留在原位的阶梯,并再度意识到楼梯比自己记忆中要来得狭窄低矮了。走廊顶部的灯泡裸露,光线昏黄,深绿色的尼龙拉绳开关下绑着断掉的塑料衣架,被安置在楼梯同每层楼交接的地方。

“——我独穷兮今翁。”

林打量了两眼搭在顶楼楼梯之间用来在雨天晾晒衣服的长杆,接着推开了右手边米黄色的旧门。登山用的竹竿就斜靠在门后的角落里,她不用看也知道。板桌、椅子、散发着霉味的矮床上,全都铺满了报纸,日期定格在某一年的六月二十三日;一双童鞋和一双凉皮鞋并排摆在水泥过道里;裂痕从天花板蔓延到地板上,而主厅中方墩墩的电视上显出暖橙色的分型图片,万花筒般缓缓聚合又离散。

林闭上眼,走向屋子尽头的那个房间。深吸一口气后,才抬头往里望去。

阳光照亮养在窗台上丛丛开放的胭脂花,也照亮了皱眉看着报纸、穿彩色水果印花裙子的老人。她翻过一页纸,又推了推眼镜,扬起下巴一行行读着消息,动作令带扶手的藤椅轻轻吱呀响了一声。

林屏住呼吸,慢慢朝她走去。

仿佛听到她接近了一般,老人放下报纸,突然睁大两眼,又露出了林熟悉却又多年未曾见得的笑容,眼角堆起一片皱纹。

不知觉间,微笑也攀上了林的脸。即使深知是在梦中,那份归乡的暖意也令她心悸得快要掉下泪来。

她走到老人面前,扬起双手,期待一个拥抱:“婆——”

“林好久回来?”

笑容连同她的双手一块僵住了。

老人表情未变。她将报纸叠成整齐的小块,放在膝上,又亲切地问了一遍:“林好久回来?”

林慢慢垂下手臂,又渐渐握拳。她咬紧嘴唇,却没有止住滴落的第一滴眼泪。

噪点闪过,老人的脸微微错位又恢复原状。她耐心而温和地低声问道:“林好久回来?”

林看着她,肩膀剧烈起伏着。她用手臂拭去一道泪痕,可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老人关切地看着一言不发、不停擦拭眼睛的林,看着她渐渐蹲下、在藤椅边蜷缩起来。

半晌,二人无话,四下只余穿堂风发出的轻微呜咽。

“我回来了。”沉默许久,林埋着头低语道。“可即使是在梦里,你也回不来了。”

“你好久回来?”

那语调中新出现的仓皇令她抬起头来。

带胭脂花窗台的老屋、道观和漆黑的山脉全部消失不见。她正坐在一条马路边沿,面前是川流的车辆,身后则传来炒栗子的气味。空气中带着落雨前的潮味,头顶小叶榕的树盖挡不住耸立在夜空中、闪烁着灯火的楼群。

“你好久回来?”

她起身、转头,看见比自己印象中更加瘦小、苍老的她,紧张地扭着双手,不停眨巴着双眼,像是焦虑的孩子。

“你好久再回来?”

“我——”她想起来了,这是自己三个月前离开津杜时,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样子。她原本一副没有认出林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直黏在赡养机器人的身边,可……

“快了,改天再来看你——”她企图混入人群,藏起受伤的表情,躲得越远越好。

外婆却突然紧紧抱住了林。

她低头,看得见外婆的头顶,稀疏的白发下露出了粉红色的头皮。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再也无法抓到她的衣角了?

外婆的手在颤抖。过了一阵子,林才意识到她在哭泣。

“你不要不回来了啊,不要不回来了啊……”

她的手瘦得像爪子,几乎没有重量,就这么轻轻搭在林背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想你,想你得很啊。林啊,不要再不回来了啊。”

她没有回答,只是拥抱着老人,像在无数个独自漂泊的夜里一样,沉静却又止不住眼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下的灯火渐渐模糊,又逐一熄灭。车辆来往的声音亦在不知觉间淡去,炒栗子的味道被臭氧和淡淡的罗勒叶味道替代。惊惶中林想要抓住外婆的手臂,却在下一刻突然失去了时空感。

当她回过神时,莹绿色的三维坐标系再次出现,延展到视线可及范围的尽头。在林视野左上方的位置,模拟终止的提示框闪闪烁烁。

林发现DTMS线圈已不再发出嗡鸣声时,叹了口气,取下厚重的眼镜,又摘掉后脑勺上的接线。

调试师正拿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电子烟,默默盯着她看。见林开始活动,她又吐出了一口带罗勒味道的蒸汽。

“你让我的设备受潮了。”调试师起身朝林走来,却在接过眼罩前先搂了搂林,又拍拍她的肩膀。

在她身后,显像管屏幕仍旧沙沙地显示着静电雪花。

“你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么一份来自过去的投影?”回头一阵忙碌之后,调试师递给林那枚深蓝色的塑料U盘。

林轻轻把玩着那枚储存器。半晌,她抬起头来。

“那不是投影,”林喃喃道,“她一直都在。”

调试师倚在操作台的一角望着她,一会以后,微笑了起来。

在她头顶,一块屏幕闪烁了两下,变成了橙色的分型图片,万花筒般聚合又离散。


 

 [l1]Deep Brain Stimulation深部脑刺激术

 [l2]Emotion Classifier Module:情绪界定模组

False Memory Detection Module:虚假记忆检测模组

 [l3]Brain machine interface

脑机交互

 [l4]Deep Transcranial Magnetic Stimulaiton

深部经颅磁刺激

 [l5]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功能性核磁共振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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