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 章一: 阂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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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比比维护站里的照明设备熄灭后,你能听到金属的呻吟声。

莱尼·克拉克仰面躺在床上,侧耳倾听。在她头顶,越过各色管道与维护站表面那蛋壳状的镀层,足足三千米深的漆黑海洋正试图将她彻底碾碎。她能感觉到维护站之下的海沟——它凭着足以撼动一整片大陆的力量,撕裂了海床。克拉克就这样躺在那脆弱的避难所中,谛听着比比的外壳以微米为单位缓缓挪动的声音,听着它表层的接缝嘎吱作响——那声音尚还处于人类听觉范围之内。主宰胡安·德富卡海沟的神灵是个施虐狂,而它有个别称叫物理。

他们当初是怎么说服我来这里的?她不禁自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可克拉克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了。

她听见巴拉德从走廊经过的声音。克拉克对她感到嫉羡。巴拉德从来不会把事情搞砸,她好像永远都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掌控。在这个鬼地方,她几乎能称得上是快乐的。

克拉克翻身下床,摸索着开了灯,她逼仄的房间于是被昏暗的光线填满。管道和通路板占据了她身边的整整一面墙。在水下三千米,功能性总是远远优先于美观上的考量。她回头,从安置在隔舱板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那副通体漆黑光滑的两栖生物模样。

这样的事情仍旧偶尔发生。她有时竟会忘记他们对自己的身体都做了些什么。
只有在她主动想起时,才能感觉得到自己左肺原本所在之处安置的机械。胸中的慢性疼痛、举手投足间塑料和金属与肉体间微妙的惯性差别——她已对这一切无比熟悉,几乎不再能主动意识得到了。克拉克还留存着身为完整人类时的肢体记忆,且时常将那种幻觉误认为实感。

这幻觉带来的喘息机会总是不能持续长久。为了从视觉上扩大住户的个人空间,比比维护站里到处都安置着镜子。有时候克拉克会闭上双眼,想要躲开那无休无止地投射回来的倒影。可这无济于事。她紧闭两眼,却又感觉到了眼睑下的角膜镜——它们遮盖住她的眼睛,仿佛平滑的白色眼翳。
克拉克离开自己的房间,顺着走廊朝主舱爬去。巴拉德正在那儿等着她。她穿着件潜水衣,散发出一贯的自信。

巴拉德站起身来:“准备好出去了吗?”

“这儿你说了算。”克拉克答道。

“只是名义上而已。”巴拉德露出一个微笑,“在这里我们不存在什么等级区分[WZ1] ,莱尼。在我看来,我们是平级。”克拉克下到海沟来已经两天了,可还是会对巴拉德的微笑之频繁而感到讶异。只要有丁点由头巴拉德都会笑起来,可她的笑容又似乎并不总是发自真心。

外面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维护站。

巴拉德的笑容消退了。她们又一次听到了撞击:透过维护站钛制的外壳,传来了湿哒哒的一声钝响。

“要花上好一阵子才习惯得了,”巴拉德说道,“不是么?”

响声再起。

“我是说,听上去是个大家伙——”

“我们大概可以把灯关了试试?”克拉克建议道,可也清楚她们肯定不会这样做。比比维护站外设的探照灯二十四小时从未熄灭过,仿佛抵御黑暗的一座电气篝火。从维护站里她们是看不见那盏灯的——比比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可不知怎么,这看不见的光亮总能给予她们慰藉——

砰!

——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

“你记得我们当时训练的时候吗?”巴拉德提高音调压过了那噪声,“你记不记得,他们当时告诉我们说这底下的鱼一般体型都那么——小……”

她渐渐住了口。整个维护站微微地嘎吱响了一声。她们凝神谛听了一小会儿。不再有别的声音传来。

“它肯定终于撞累了。”巴拉德猜测道,“这么久了,还以为它们能长点记性呢。”她走到梯子旁,朝下攀去。

克拉克有些急切地跟上了她。比起几条糊涂的鱼那点毫无威胁的撞击,比比维护站里还有着让她更加焦虑的响动。克拉克能听到产生金属疲劳[ZW2] 的合金渐渐支持不住的声音。她能感觉到维护站外的汪洋大海正觊觎着想要涌入站内。要是它成功了会怎样?它要是成功了,全太平洋的重量就会压在她身上,把她挤成一团凝胶。这样的事情随时都可能会发生。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到站外,直面她心知肚明的、即将发生的一切。在比比维护站里她束手无策,只能坐等着末日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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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维护站的过程就像每日一次的溺水。

克拉克同巴拉德面对面站在小得几乎容不下二人的水闸室里,她们的潜水服已完全封闭。克拉克已经学会去容忍这种强制性与他人无限挨近的做法。她双眼里那层浑浊的镜片仿佛屏障,让这样的场合变得好受了一些。封口密闭、检查头灯、测试注射器,惯例的流程仿佛某种仪式,驱使着她条件反射般一步又一步地进行下去,直到她唤醒自己体内沉睡的机械、变换了自己的那一刻。

——直到她喘不上气、继而停止了呼吸的那一刻。

直到她胸中某处打开一个真空的缺口、卷走了她憋住的空气。直到她仅剩的那只肺在胸腔里缩成一团,她的五脏六腑失去支撑、被挤到了一起;直到那些可憎的肌电信号感受器将生理盐水注入她的鼻窦与[ZW3] 中耳里的时候。瞬息间,她体内所有空腔中的气体都被完全消除。

每次都是同样的感受。那是一种突如其来、压倒性的恶心感。她想要跌坐在地,却被狭窄的水闸室箍得笔直。海水从四面涌了上来,淹没了她的头部。她的视野变得模糊,又在角膜镜片自动调整过后重新清晰起来。

克拉克倚倒在墙面上,一心只希望自己能放声尖叫。

水闸室的底部仿佛行刑的绞索台一样突然下撤,莱尼·克拉克挣扎扭动着坠入深渊。

她们进入漆黑冰冷的水域,头灯闪闪发亮,继而又游入一片钠灯的光芒中——这光亮仿佛黑暗中唯一的绿洲。在海沟的咽状开口四处散布着机械,仿佛蔓生的金属杂草。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去,缆绳和管道都如蛛网般遍布海床。主泵[ZW4] 群足足有二十米高,恍如一片水下巨阵,绵延至视野的尽头。二人头顶的探照灯将一片朦胧的暮光洒向眼前这番错落的景象。

她们停顿片刻,把手搭在引路用的绳索上。

“我永远都没法适应这种变化。”巴拉德以一种仿佛她平日声线夸张化了的尖锐嗓音说道。

克拉克看了看她的腕式体温计。“三十四摄氏度。”

她的话语从声带中嗡鸣着传出,带着金属般的音色。不用呼吸却能说话的感觉实在不对劲
巴拉德松开绳索,朝光亮处游去。

半晌,悄无呼吸的克拉克紧随其后。

此处汇集着如此之多的地热能、如此多被浪费的动力。在这里,板块与板块间发生着剧烈的斗争。岩浆冷却、海水沸腾,这片海洋的基底就这样以每年几厘米的速度痛苦而缓慢地形成。在这仿如龙咽的地方,人类制造的机械并非是在制造能量,它们不过只是攀附在这里、伺机窃取一些微不足道的能量,并将其传输回大陆上罢了。

克拉克飞快地掠过金属与岩石构成的谷壑,深知作为寄生虫是种什么感觉。她向下望去。磐石一般大小的贝壳、足有三米长的猩红色蠕虫密密麻麻,占据了机械之间裸露的海床。嗜硫细菌组成一支大军,令海水中布满层层浑浊的白色菌膜[ZW5] 。

突然间,水中传来一声彻骨的尖啸。
那并不像是尖叫声,反而更像是一把巨型竖琴的琴弦以极慢速振动发出的响声。可其实,那是巴拉德透过肉体与金属某种别扭的结合所发出的叫喊声。

莱尼——”

她刚一回头,一张大得离谱的嘴便吞掉了她的整只手臂。

弯刀一样的牙齿死死钳住她的肩膀。克拉克盯着她面前这张半米宽的、布满黑色鳞片的鱼脸。她神志中淡漠的那一小部分不禁在这张由尖刺、长牙和糙实血肉糅合成的可怕脸盘上搜寻起眼睛的踪影,可怎么也找不着。它是怎么看见我的?她不禁好奇。

可下一瞬,痛感袭来。

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从关节处拽脱了臼。这生物猛地一扯,拼命前后摇晃着脑袋,试图把她大卸八块。它每拽一次,她的神经都在尖叫。
克拉克僵在原地。你要我死就利落一点求求你求求你上帝啊请让一切快点过去——她想要呕吐,可潜水服封住了她的嘴,而体内挤作一团的脏腑也令她无法成功。克拉克从痛苦中抽离开来。她已无数次这样做过。克拉克缩回内心世界,抛下自己的肉体、任其经受这残暴的活体解剖。她依稀感到袭击自己的这生物突然扭摆得更加剧烈起来。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活物,有手有脚,带了把刀——是啊,一把刀,就像她自己腿边挂着的那把一样,而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接着,那怪物突然一下消失不见,不再死死抓着她不放。

克拉克艰难地扭动颈部,感觉仿佛是在操纵着一具提线木偶。她的头成功转了过去,而她看见巴拉德正和某个跟她同等大小的生物扭打在一起。——只不过,巴拉德只靠徒手,就已经把那怪物撕扯得七零八落。它那冰锥似的牙齿迸裂弯折。它因濒死而痉挛,冰冷的深色液体从它的伤口流出,滑出身体的内脏吊在身后,仿佛一抹烟迹。

那生物仍在虚弱地抽搐着。巴拉德将其推到一边,于是十多条体型更小的鱼冲到光线之下,撕咬起那大鱼的尸体来。它们体侧的发光器官仿佛彩虹似的一通乱闪。

眼前的一切对克拉克而言好像是在世界的另一头发生的。她一侧身体残留的痛感始终遥远模糊——那是种规律的抽痛。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臂仍在原位。她甚至能正常地控制自己的手指。

我受过更严重的伤。她想到。

接着是又一个念头:我怎么还活着?

巴拉德出现在她身边,被镜片覆盖的双眼如同那些海鱼的发光器一样闪闪发亮。

“老天爷啊。”巴拉德以被扭曲的声音低语道,“莱尼,你还好吗?”

克拉克一时因这个问题之空洞无用而语塞。可令她惊讶的是,她确实感觉自己没有大碍。“还好。”

她知道,即使真的出了任何问题,那他妈都是她自己的错。她刚刚就那么僵在水里。就那样等待着死亡降临。她是在自己找死。

她从来都是在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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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回到了水闸室,海水从她们身边退却,也从她们体内退却。克拉克停歇的呼吸终于又回来了,空气迅速涌进在她体内的各色管道里,令她的肺腑与神志都充盈起来。
巴拉德打开潜水服的面部封口,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噼里啪啦直往防水间里倒。“天啊,天啊!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妈,你看到那玩意儿了吗!它们在这一带居然长得那么大!”她以手拂过面部,取下角膜镜,于是那两片浑浊的白色弧面下露出了一双大大的浅褐色眼睛。“想想看,它们一般只会长到几厘米长……”

她开始脱衣服,一边解开手臂上的拉链,一边仍旧说个不停。“可它又几乎不堪一击,你知道吗?使劲一砸,它几乎就要裂成几瓣了!我的天!”巴拉德在室内总是会脱掉她的制服。克拉克怀疑如果她办得到的话,一定会把胸腔里的循环器[ZW6] 也一并扯出来,跟潜水服啊角膜镜之类放在一块,直到下次要用时才拿出来。

没准她把另一只肺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了。克拉克胡思乱想到。

没准她把那玩意儿存在玻璃罐子里,到晚上的时候就把它重新安到胸口里……她感觉糊里糊涂的,大概是神经抑制剂[ZW7] 导致的——每当她到维护站外去时,她体内的植入设备就会释放这些神经递质。相比让整个脑子烧短路,不过是个小小的代价罢了——我真不该这么介意的

巴拉德把潜水服脱到了腰际。紧挨在她左胸之下,电解制氧器的入水口从她的胸腔中探了出来。海洋从此处进入我们体内。克拉克想到。不知怎的,这个她早已知道的细节突然显得意义重大起来。我们把海洋摄入体内,偷走它的氧气,又把它吐了出来。

一种痒酥酥的麻痹感从她的肩膀往前胸和颈部扩散开来。她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却突然四肢瘫软,不由得抵在了舱口上。

我这是陷入休克了吗?我会不会晕过去?

“我是说——”巴拉德打住话头,突然以一种关切的表情看着克拉克。“老天啊,莱尼,你看上去糟透了。你要是感觉不舒服,就应该直接说出来的。”

麻木感直抵克拉克的颅骨底部。“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答道,“我没受什么外伤,只是有点淤青。”

“胡说。把你的潜水服脱了。”

克拉克吃力地站起身来。麻木感消退了些。“没什么,我能自己处理好的。”

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巴拉德二话不说,向前一步,脱去克拉克前臂上的潜水服。她把面料往后捋,露出下边一片丑陋的紫色淤青。她冲克拉克扬起一边眉毛。

“不过是有点淤青而已。”克拉克答道,“我自己能处理,真的。多谢你关心。”她把手从巴拉德那里抽了回来。

巴拉德看了看她,接着露出一个非常隐蔽的微笑。

“莱尼,”她说道,“你不用那么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什么?”

“你知道的,关于我救了你的这整件事。那玩意儿攻击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支离破碎了。我完全理解的。多数人下到这地方来以后都要经历一段艰难的适应过程。我不过是比较幸运、适应得比较好而已。”

呵。你总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不是吗?我知道你这种人,巴拉德,你们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搞砸……

“你不需要感到羞愧。”巴拉德安慰她道。

“我没这么觉得。”克拉克诚实地答道。她已经不再感觉有什么异样了。只除了这酥麻感。还有肌肉的紧张感。还有一种对自己怎么还活着的朦胧讶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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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护站的四壁像在发汗一样处处渗水。

深海伸出它冰冷的手,触碰着维护站的金属外壳,而在它内部,克拉克看着潮湿的空气凝结出水珠,顺墙壁滴落。她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四周被黯淡的荧光灯照亮。她可以轻松地摸到舱室的每一面墙。天花板过于低矮了,房间也过分狭窄。她感觉海洋仿佛在挤压着她四周的维护站。

而我只能坐以待毙……

涂在她伤口上的同化激素药膏[ZW8] 散发出暖意,缓解了痛感。克拉克以异常熟练的手指试探起手臂上那片紫色的皮肉。医疗舱的诊断工具证实了她此前所说的话。她这次非常幸运,没有伤到骨头,表皮也没有受到破坏。她拉上自己的潜水服,把患处藏了起来。

克拉克在床上换了个方向,面朝最里边的墙壁。她的倒影冲她瞪了回来,两眼仿佛结了霜的玻璃。她凝视着这倒影,痴迷于它对她动作的完美模仿。血肉与幻影一同移动着,肢体被完全遮盖,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就是我。她想着,我现在就是这么个模样。她试图看出这层冰川一般的外表下潜藏的情绪。我看上去像是觉得无聊,欲火中烧,还是沮丧?当她的两眼都藏在角膜镜之下,又怎么看得出来呢?她无法从这倒影里辨认出自己身上一贯的紧绷感。我可能害怕极了。我可能吓得尿在潜水服里了,可没人能看得出来。

她向前倾去,倒影亦迎上前来。她们互相凝视着,白色的眼睛对上了白色的眼睛,一座冰山对上了另一座冰山。一瞬间,她们好像忘记了比比维护站同压强的持续斗争。一瞬间,她们好像不再畏惧那时时攫住自己的幽闭恐惧与孤独。

有多少次?克拉克不禁自问,我曾多少次梦想拥有此般了无生气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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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小小隔间之外的过道中,比比维护站金属质地的脏腑挤作一团。

克拉克起身,被挤得几乎没法直立。只需几步,她便来到了主舱。

巴拉德穿回了便服,正坐在一台数据库终端前。

软骨病[ZW9] 。”她说道。

“啥?”

“在这下面的鱼无法摄取足够的稀有元素,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溃烂。不管它们表现得多么凶猛,只要撕咬得太过用力,它们反而会被我们磕断牙齿。”

克拉克戳了一下食物处理器上的按钮,那机器随之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我还以为这片海沟附近食物充沛,它们才长得那么大的。”

“这附近是有很多食物,但不见得很有营养。”

一团看上去大概能吃的软泥烂糊从处理器里淌进克拉克的盘中。她打量着那玩意儿。我能理解那些鱼的感受。

“你要戴着角膜镜吃饭?”当克拉克在主舱的餐桌边上坐下时,巴拉德问她道。

克拉克冲她眨了眨眼:“对啊,怎么了?”

“呵,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跟人聊天时,能看得见对方眼睛里的瞳孔才比较舒服,你懂吗?”

“抱歉。你如果介意的话我就把它摘掉——”

“不用。不是什么大事。我习惯得了。”巴拉德关掉数据库,在克拉克对面坐下。“说起来,你现在对这里感觉如何?”

克拉克耸了耸肩,继续吃着东西。

“幸好我们只用在这底下待一年。”巴拉德说着,“时间长了,这地方真的能让人感到难受。”

“比起这里,可能还有更坏的选项。”

“呵,我不是在抱怨。毕竟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求刺激。你呢?”

“我?”

“你为什么要下到这里来?你在找寻什么?”

克拉克没有立刻回答她。“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最后,她答道,“我猜可能是看上了这份隐私感。”
巴拉德抬起头来。克拉克瞪了回去,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巴拉德轻快地说道。

克拉克看着她消失在走廊深处。她听见一扇舱门关闭发出的嘶嘶声。
放弃吧,巴拉德。她想道,你不会真的想要深入了解我这种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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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班就要开始了。食物处理器如同往常一样,不情不愿地把克拉克的早餐吐了出来。巴拉德待在通讯舱里,刚刚挂断了电话。片刻以后,她出现在舱门口。

“管理层的人说——”她打住了话头,“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克拉克淡淡地笑了笑:“你以前看见过我的眼睛的。”

“是啊。我只是有点惊讶,好久没见你摘掉角膜镜了。”

克拉克端着早饭坐下了。“管理层说什么了?”

“我们正按着计划在走。三周之内剩下的员工都会抵达,我们从第四周起正式连入电网。”巴拉德在克拉克对面坐下,“有时候我都好奇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入网。”

“我猜他们想确保万事顺利。”

“可这样一来,空转期实在太长。一般人肯定会觉得他们在——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他们肯定会想要让这个地热项目尽早运转起来。”
你是想说发生在勒普罗[ZW10] 和温夏尔的核事故。

“还有件事,”巴拉德继续说道,“我联系不上皮卡尔维护站的人了。”

克拉克抬起头来。皮卡尔维护站坐落在加拉帕戈斯海沟,那一带并不是很稳定。

“你遇到过在那边工作的那两个人吗?”巴拉德问道,“肯·卢宾和拉娜·张?”

克拉克摇了摇头,“他们在我之前就加入了。除了你之外我没有见过别的海沟住民。”

“他们人很好。我本来想给他们打个电话,看看皮卡尔那边事情还顺利吗,可没人回复我。”

“通讯线路切断了?”

“他们说八成是类似的情况,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准备派一艘深潜器下去看看。”

可能海床裂开,把他们整个吞了进去。克拉克想着。可能维护站的外壳有一块垮掉了——只消一块就能置人于死地——在比比维护站的顶层,有什么东西咯吱响了一声。克拉克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四下的墙壁好像又往里挤了挤。

“有时候,”她说道,“我真希望我们没把比比维护站的内部气压设置成大气压的强度。有时候我希望我们能让里面的压强和外面保持一致,这样维护站的外壳就不会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她知道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多数气体如果在近三百大气压强下被吸入人体,都能当场致命。压强只要比正常情况下增加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就连氧气都能杀死人。

巴拉德夸张地打了个哆嗦。“你要是想冒险吸入百分之九十九的氢气,我欢迎你自己尝试。对我来说维持现状已经够好了。”她微笑起来,“再说了,你知道那样干的话,想要把压强降下来得花多长时间吗?”
系统舱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羊叫一样的提示音。

“地震了。完美。”巴拉德消失在通讯室里,克拉克紧跟其后。

一条琥珀色的长线扭动着划过整个显示屏,看起来仿佛在人做噩梦时所记录下的脑电图[ZW11] 一样。

“把你的角膜镜重新戴上。”巴拉德说道,“沟口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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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从比比维护站都听得到响动:那是一阵不怀好意,几乎像是电流一般的嘶嘶声,从沟口的方向传来。克拉克跟在巴拉德身后,朝沟口游去,一只手轻轻搭在作为路标的绳索上。远处那标示着她们目的地的光晕不知怎的看上去不大对劲。它的颜色不一样了,像涟漪一样荡漾着。

她们游入光晕之中,发现了导致异常的原因。沟口仿佛起火了一样。

硫火般的蓝光闪烁着横贯发电泵群。在阵列的最末端,远得几乎看不到的地方,一根烟柱拔地而起,伸入黑暗之中,仿佛一个巨型龙卷风。

那烟柱所发出的声音响彻整个深渊。克拉克闭上双眼,感觉听到了响尾蛇一样的声音。

“老天啊!”巴拉德的喊声盖过了这份嘈杂,“不应该出这种状况的啊!”

克拉克看了看她的温度计。指针始终停不下来。几秒之内,水温从四度蹦到三十八度,又降了回来。在她们观望的同时,无数转瞬即逝的暗流把二人到处推搡。

“这亮闪闪的是什么情况?”克拉克回问巴拉德道。

“我不知道!”巴拉德答道,“我猜是生物荧光吧!热敏细菌之类的!”
毫无预兆地,那躁动戛然而止。

整片海洋突然寂静无声。磷光织成的蛛网在金属之上微弱地扭动几下、消失不见。在远处,那龙卷风发出叹息一般的声响,分解成了几个很快就停息下来的小型尘卷风[ZW12] 。
黑色的煤烟仿佛一场淅沥的小雨,慢慢落入铜色的光晕范围内。

海底烟柱[ZW13] 。”巴拉德打破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很大规模的一场喷发。”

她们朝着那间隙烟柱的方向游去。海床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裂隙有好几米长,横亘在两座发电器之间。

“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巴拉德说道,“他们选址选在这个地方,不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吗?真是见了鬼了!这里本来应该很稳定才对!”
“海沟从来都不稳定。”克拉克答道。要是它稳定下来了,在这里建造地热电站还能有什么用?

巴拉德往上穿过漂浮的余烬,将其中一个发电机的通路板撬开。“唔,这么看没什么损伤。”她往里面看了看,接着朝下方喊道,“等等,让我换个管道看看——”

克拉克碰了碰自己腰上拴着的一个圆柱形传感器,朝海床上的豁口望去。我应该钻得进去。她如是判断。

克拉克接着就采取了行动。

“我们很幸运”巴拉德在她头顶上说道,“另外几个发电机都还在正常工作。哦,等等,二号电机冷却管被堵住了,但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让增援的人来——你快点给我出来!”

克拉克抬起头,一只手还扶着自己正准备安置的那个传感器。巴拉德透过一根新形成的岩石管道朝她望去。
“你疯了吗?”巴拉德喊道,“这是根还活跃着的间隙烟柱!”

克拉克再次向下、朝裂隙的更深处望去。在一片矿物质形成的尘雾中,通道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之外。“我们需要温度读数。”她答道,“喷发口里的读数。”

“你给我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这玩意儿又会爆发,把你烧焦!”
我猜确实有这可能。克拉克想着。“它已经喷发过一次了。”她喊了回去,“要花上一段时间积蓄力量,才有可能再次喷发得了。”她扭动传感器上的一个握柄,于是小型的分裂螺栓[ZW14] 扎入岩石中,将仪器固定住了。

“你现在就给我出来!”

“两秒钟。”克拉克开启传感器,一蹬腿,从海床中冒了出来。在她钻出来时,巴拉德抓住了她的手臂,企图将她从间隙烟柱边上拽开。

克拉克僵住了,立刻推开她的手。“——”动我!她克制住自己。“我出来了,行了吗?你不用这么——”

“再远一点。”巴拉德继续朝远处游去,没有停下。“到这边来。”

她们如今来到了光晕的边沿,一侧是被探照灯照亮的沟口,一侧是一片漆黑。巴拉德面向克拉克:“你了吗?我们本来可以回比比去带个无人机回来的!我们本来可以远程安装好传感器的!”

克拉克没有回答。她看见巴拉德背后一段距离外有什么动了动。“小心背后。”她说道。

巴拉德回头,看见了朝她们游来的那只吞鳗[ZW15] 。它摆动着穿行于水中,仿佛一道棕烟,寂静而绵长。这条巨蛇一般的鱼从黑暗中冒出来的部分已经足足有好几米了,可克拉克还是看不见它的尾巴在哪里。

巴拉德伸手取下她的刀子。片刻之后,克拉克也照做了。

吞鳗张大了嘴,下颚仿佛一只巨大的、有着嶙峋边缘的勺子。

巴拉德扑向那生物,举起了刀子。

克拉克伸出一只手:“等等,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吞鳗的头部离她们已经有大概十米远了。它的尾巴终于从泥浆里冒了出来。

“你疯了吗?”巴拉德甩开克拉克的手,仍然紧盯着那怪物。

“它可能还没饿。”克拉克答道。她看得见那条鱼的眼睛——不过是吻部顶端的两只小小的点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它们总是处于饥饿之中。你的上岗培训是睡过去的吗?”

那吞鳗闭上嘴,从二人身边经过。它如今环绕着二人,形成一道巨大而不怀好意的弧线。它扭头看着他们俩,嘴巴再次张开。

“操他妈的。”巴拉德一边说着,扑上前去。

她的第一击就在那生物的体侧开了道将近一米长的口子。

吞鳗盯着巴拉德看了一会儿,仿佛惊呆了。接着,它摆动沉重的身体,抽向巴拉德。

克拉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怎么就不能让它自己离开呢?她为什么总是想要证明自己比谁都厉害?

巴拉德再次出击。这次,她刺中了一团瘤状的巨型突起——那一定是胃袋。

她把胃袋里的玩意儿放了出来。

它们从伤口处倾泻而出:是两只庞大的巨尾鱼[ZW16] ,还有一些克拉克辨不出来的畸形生物。其中一条巨尾鱼还活着,显然心情非常不好。它将牙齿狠狠地扎在了自己见着的第一个活物身上。

是巴拉德。它从她背后发动了袭击。

“莱尼!”巴拉德持刀的手猛地挥舞起来。巨尾鱼的身体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可它的两颚仍旧死死地卡在巴拉德身上。躁动不安的吞鳗撞到巴拉德,令她一头栽向海底。

终于,克拉克行动起来。

吞鳗再次撞到了巴拉德。克拉克低伏着靠近,贴在海底,把另一个女人从险境中拽了出来。

巴拉德的刀还在挥来舞去。那条巨尾鱼从鳃往后只剩一架遍体鳞伤的残骸,可它仍旧死死咬着巴拉德不放。巴拉德没法转过身去够到巨尾鱼的头骨。克拉克绕到她背后,用手抓住了那生物的脑袋。它盯着她,满怀恶意、理智全无。

“杀了它!”巴拉德叫道,“老天,你还在等什么?”

克拉克闭上双眼,使劲一握。她手中的头颅迸裂开来,仿佛廉价的塑料。

接着是一阵沉默。

片刻过后,她睁开眼睛。吞鳗已经不见了。它遁入黑暗,不知是会痊愈还是死掉。可巴拉德还在原地,并且满脸怒容。
“你什么毛病?”她开口道。

克拉克松开两手。骨渣与凝胶状的肉渣在她的手指间漂浮着。

“你应该支援我的!你他妈为什么总是这么——这么消极?”

“抱歉。”有时候道歉能派上用场。

巴拉德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背。“我感觉好冷。我想那东西可能咬破了我的潜水服——”

克拉克游到她身后,检查了一下。“有几个洞。除此之外你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它咬破了我的潜水服。”巴拉德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只吞鳗撞到我的时候,它本可以——”她转而面向克拉克。即使她的声音被扭曲过了,可还是传达出一种充斥着震惊的无助感。“——我可能会被它杀掉。我可能会被杀掉!”

有那么一瞬间,巴拉德的潜水服、角膜镜和那自信的气场仿佛都被完全褪去。克拉克头一次透过她的重重掩盖,看到其下潜藏的弱小。那份弱小正如同某种细小而繁密的裂纹,慢慢扩散开来。

你也会搞砸,巴拉德。一切并不总是由欢乐和儿戏构成的。你现在可算知道了。

感觉像被捅了一刀,不是吗?
在克拉克心底某处,产生了无比轻微的一丝同情。“没事的,”她说道,“珍妮特,没——”

你个蠢材!”巴拉德嘶声咒骂,“你就这么漂在那里!任我受到袭击!”
克拉克感觉巴拉德的心防又重新立了起来,不早不晚。这可不是愤怒。她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因时因地产生的短暂情绪。她不喜欢我。她压根就不待见我。

接着,她隐隐因为自己之前竟然没看出这一点来而感到惊讶:她从来就没待见过我。

(章一 完)

 [ZW4]原文为mainpump,查中文“主泵”出来的检索结果基本上是核电站的主泵,不知该名词是否也适用于水热/地热电站。

 [ZW5]原文只说是veil,菌膜是瞎发挥出来的hhh

不知道不是浮在液体表层或附在物体上的细菌群落能不能叫菌膜。

 [ZW6]原文recycler

 [ZW7] Neural inhibition

 

 [ZW8]原文anabolicsalve

 [ZW9]原文ricket,指的是小孩摄取钙质不足导致的骨骼畸形,此处按行文应该不光指小孩。

 [ZW10]point lepreau nuclear generationg station

现实存在于加拿大的一处核电站。

Winshire/温夏尔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怀疑为虚构。

 

 [ZW11]脑电图真的有可能只读出一根线来吗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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