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托

决定把这些年写过的文转移到这边来hhhh

这篇是两年前冬天写给朋友的,路熠(作家)是她的角色。

那篇叫吉运的是这篇文章的衍生,为另一个喜欢赛林的朋友写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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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个阴冷异常的冬季。

海风自湾区拂过,将寒意倾注入狄拉契。高处铅灰的云层时而舒卷,时而蜷曲,似乎随时要落下两三点雨来,却又飘摇着拿不定主意。往日钴蓝的海面变成了浑浊的墨绿色,隐约倒映着苍白的日影。锈铁色的笨重货船隐没在湾口外的积云与逆浪间,只看得见星星点点的橘色船灯。漆得雪白的游艇群聚在远处鹿首区的码头边,像是火光引来的一片灯蛾。

也只有这时候,海湾另一头那些嵌满深色玻璃的高楼不再傲然地熠熠反射阳光,在阴霾的天候里褪去了颜色,变得同捷托区老旧的厂房一样,黯淡而死气沉沉。

艾利抱着新买的面粉,走在海湾这一头垃圾零落的海滩上,低头数着步子。从工厂引来的一道道红褐色排水管自石块间蜿蜒到滩岸上,冒着热气,汩汩地淌出带有硫磺气味的细流,于沙砾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图案。半濡湿的肮脏格子短裤、粘着花螺的泡沫拖鞋,以及被浪与沙磨没了玻璃光泽的绿色啤酒瓶,伙同着长满囊泡的褐色水草,随潮水涨落而起伏,终还是百无聊赖地搁浅在岸边。冷风吹过,热烟没了踪迹,艾利棉衣的破絮从手肘和后腰处漏出,随风轻轻颤动。姑娘漫不经心地腾出手来,翻起帽兜,两眼仍盯着地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

艾利并不急着赶回去。她家那间紧挨着屠宰场的小小当铺开在后街的最末尾上,无时无刻都被一股隐约透着腐败酸味的牛膻味挤得满满当当,即便在大冬天里也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更何况,这是个周五的下午。

艾利踢开一只空罐头,缺了条腿的毛蟹飞也似地从中窜了出来,匆匆往海浪间乱糟糟的黄棕色浮泡里藏去,一副被抓了现行的羞愧样子。她倾身看了看,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她父亲来——干干瘦瘦,胆小怯懦,总挂着一副做贼心虚似的表情,弓着背,忙忙碌碌。

女孩叹息着,将面粉抱得更紧了些。

星期五。这字眼听着就像刚从牛血里滚了一圈出来似的,滑腻而令人避之不及。

辛赛斯帮的那些混混现在八成已经堵在了典当铺的门口,像一群伸着舌头的野狗,无耻地讨要着所谓的地税。艾利想象着她爹身穿那套浆得跟纸片似的姜黄色套装,低眉顺眼、结结巴巴地讨价还价,在十一月的街头大汗淋漓的样子。她母亲一定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衣袖挽到上臂,两手抄在胸前,挑着眉,只待帮派走远,便爆着粗口数落起她家男人如何如何没有出息来——换在平时她倒也没少骂过,可一到周五就特有底气。

这种时候,海滩的空旷显得格外迷人——没有屠场飘来的血腥味,没有不怀好意、光头上绣着灰色罂粟花的匪帮,没有父亲讪讪的媚笑,也没有母亲恨恨的叨念。

只是冷,冷得站不住脚。

艾利又叹了口气。今天她得早些回去,以免耳朵上又生出个冻疮。

风中突然传来断续的歌声,打断了女孩的思绪。她抬起头来。

百来步开外,一个穿着破旧风衣的人影坐在倒扣的蓝色油桶上。

艾利迟疑着放慢了脚步。又一阵海风刮过,掀起嘈杂的浪声。

她看得更清了些。那是个流浪汉打扮的家伙,裤腿上沾着油渍,风衣下的衬衫久没换过,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满脸胡茬,戴着眼镜,长发倒整齐地束在脑后。那人正歪着头,把玩着一副纸牌,一面低低哼唱着,嘴角微微扬起。

“……如何处置烂醉的水手?……”

艾利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怎地,这人似乎同女孩在后街上见过的无家可归者不大一样。

陌生人注意到了女孩,仍然笑着,微微点头示意。眼镜镜片反射着苍白的天光,令他的眼神模糊不清。

艾利并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端详着他。

“你好,不说话的兜帽小姑娘。”

她瞥见他领口下挂着狗牌的金属链,却仍旧一言不发。

“大冷天的,你不赶着回家去么?”他不再把玩纸牌,只是用两手笼着卡片,放在膝上。

“没有酒味。”艾利突然说道,并因自己的结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人偏了偏脑袋。“你认为我是流浪汉?不,我是作家……”

“作家?我娘说过……”艾利皱起眉头。

“说过?”

“应该给每个上门来的流浪汉一顿饱饭,给每个上门来的作家一顿胖揍。”

“呵!真是位嘴巴毒辣的女士。”那人向前倾了倾,眼镜后边那双锐利的黑色眼睛微微带上了笑意。“我敢说你父亲的日子不大好过。”

艾利稍稍放松了些。“可不是么!”她做了个鬼脸,见那作家笑出了声,也怯怯地回了个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艾利,你呢?”

那人咧了咧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艾利有些气愤地撅起嘴。她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面粉袋子。“我得回去了。”

“诺。”

流浪汉打扮的作家目送女孩渐渐走远,然后低头,重新哼起那首小调。

“……如何处置烂醉的水手?拿一把锈剃刀划开他的喉管……”

 

 

二、

 

刚走过巴里的屠宰场门口,艾利就后悔了。

回得太早了些。她想着,停在路边,一面看着三个穿着黑西装的人影从典当铺里走出来,两个只在头顶绣着一片盛开的罂粟,另一个的纹身蔓延而下,细密纷繁,替代了头发,覆盖住整个后脑勺。即便在阴郁的天气里,三人还是戴着墨镜,外套的衣角下显出枪支的棱角。

寒意攀上女孩的脊背。可这倒也不是艾利第一次撞见辛赛斯的混混了。低头,姑娘,往前走。保费也不是白交的。

这时候艾利的父母也跟着送客出门来,她渐渐加快脚步,想要去到两人身边,一面勉强冲帮派的打手挤出一个笑容。

艾利顺利穿过面前的三人,如释重负地搂住面粉口袋——

然后同正街另一头走来的第四个人撞了个满怀。

艾利听见母亲的惊呼。她抬头,一把柯尔特蟒蛇正抵在她的额头上。

女孩一下子僵住了。

烟草和大麻的浓郁气息压过淡淡的牛膻味,充斥进她鼻腔。她看见那柄左轮雪白的鹿角质枪柄,正中有一道杉树皮般的褐色斑痕。

一切都显得遥远起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艾利的右肩,将她向后扶去。与此同时,枪支飞快回到了对方衣下的枪套里。

“当心,姑娘。”那是一个沙哑的女人嗓音,冷峻而克制。“走得再快些,你怕是连命也没了。”

女孩回过神来。她向上望去。

那是个留着猩红色莫西干头的女人,下唇和左侧眉角镶着微微闪烁的深色装饰钉。她颈上纹着罂粟,敞开的西装领口下挂着狗牌,却像是名贵的珠宝。

同她眼神交汇的瞬间,艾利颈上的细毛兀地竖了起来。可不知何故,女孩却怎么也挪不开视线。枪手带着捷托居民一贯的粗粝气息,利落匀称,流露出致命的胁迫感。

“对、对不起——我家姑娘失礼了。”艾利的父亲匆匆上前一步,哈着腰、嗓音颤抖,瘦削的身板牢牢护在艾利和女枪手之间。“赛林……女士。”

听到这称呼,赛林挑了挑眉。她扬手,于是一旁的三个打手无言地围成一圈,站得更近了些。商人畏缩了一下。艾利的母亲也朝着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下,两手抄起,半挑衅地歪着头,似乎满心认为紧要关头缺不得两三句凶狠的骂语。

“消息说有人偷了头儿贵重的货物,你可听见过风声?”

“从没听说过、从来没有。”女孩的父亲从衣兜里掏出露着线头的手帕,一面不停躬身、一面擦着汗。“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敢趟这浑水瞎搅和。”

艾利别开视线,正瞥见她母亲死死盯着她父亲的背影。

四下突然一片死寂,没人动弹分毫,只除了仍还在点头哈腰的艾利父亲。

“也罢。”半晌,赛林突然开口。“要是知道了些什么,及时通报。”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艾利一眼。女孩和她父亲同时打了个寒颤。

辛赛斯帮的打手们向主街的方向走去。商人仍躬着腰,直到四人消失在街另一头的黑轿车里,才直起身来。三人向低矮促狭的小屋里走去。艾利的父亲伸手摸了摸姑娘的脑袋,接着见她母亲还抄着手臂冷眼盯着他,畏缩了一下。

又开始了。女孩想着。

然而妇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上下打量着艾利她爹,时不时又看看女孩,眼神像是警戒的猫儿。“他们发觉了?”

“迟早的事。”商人喃喃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

艾利的父亲将左手摊平在面前,捻着右手,放在鼻子下边。

“那么大的旅行包,全部都是……?”

“诺。”

艾利的母亲沉默下来。女孩焦虑地挪了挪位置,既不知父亲在说些什么,也因母亲异乎寻常的缄默而感到不安。

“两天前在后边的巷子里发现的,就在死掉的混混身边。小子八成是监守自盗,服毒过量了。”

“你准备怎么办?”

商人耸了耸肩,又拿出那块旧手帕擦起汗来。“原本打算偷偷卖给隔壁地盘的帮派……可要是独眼把那母狗都遣来查案了……”

又是一阵沉默。

“出价多少?”艾利的母亲突然问道。

艾利的父亲抬头。“是纯货,卖价很高。”

“很高?可查案的是那个赛林……”

商人低头,看了看艾利。“够在中城区买到一家店面了。或者鹿首区。”

妇人睁大双眼,双臂渐渐垂了下去,她亦望向艾利,又看向艾利她爹。

两人目光交汇。

艾利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

 

作家仍还坐在前一天的老位置,一手拿着块木头,一手拿着刻刀,油桶边还摆着两三块多余的木料。不远处的滩岸上空盘旋着三四只黑色大鸟——是乌鸦,八成是嗅到了搁浅死物的气息。

他看见顺着海湾慢慢踱着步子的艾利,冲她笑了笑。“今天没买到面粉么,姑娘?”

“安息日,老乔恩的杂货店不开门。”女孩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踢开一团水草。“你在刻些什么?”

作家扫掉身上的木屑,把小木雕放在桶沿上。

女孩歪头看了看。“老屠户巴里。”她辨认道,“不过比起真人头发密多了。”

作家看了看艾利,又看了看木雕,挑起一边眉毛。“十多年了,还在解牛?”他低语道,摇了摇头,轻轻笑着。

“再雕一个吧,拜托!”女孩催促起来。

作家仰着头想了想,笑容突然从满是胡茬的脸上消散。

艾利耐心等候着。

他终于弯腰,重新捡起一块木料来。“重雕一个,可要花上不少时间喽。”

“没关系,我等。”

“还是不急着回家,嗯?”

艾利没有回答。作家抬头,看见姑娘已经跑远了,正拽起一只木箱。

他又摇了摇头,转了转刻刀,忙碌起来。

海风吹过,滩前一块破烂的油布,扑棱棱地挣扎了两下。

 

“我不喜欢爸妈最近的样子。”艾利突然小声道。

她坐在苹果箱上,一手撑着下巴,望着正埋首雕刻的作家,没扎进辫子里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怎么?”

女孩别开目光。

“像是在计划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半晌,她终于喃喃道,收回撑着下巴的那只手。

作家看了看艾利。

“我不该跟任何人说起这事的。”

他偏了偏脑袋,继续雕刻起来。

“我爹说等我大点以后,该去鹿首区混生活。”姑娘皱起鼻子。“钓个有钱凯子,再也别回来。”

“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艾利望向海湾另一头的高楼与白帆。“我娘说,富人区的狗儿,叫起来都要凶狠些。”

作家突然笑出声来。艾利一惊,扭头看他。

“圈养的狗儿我倒不知。”他搁下刻刀与木雕,摘下眼镜,轻轻擦拭起来。“曝尸街头总是野狗的宿命,叫得再怎么凶狠也无济。”

艾利皱起眉头。“你刻完了?”

“诺。”作家带上眼镜,一面将小木像递给女孩,他的手微微颤抖。艾利又皱了皱眉。

“怎样?”

“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女孩将雕像举高。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半身像,脖颈粗短,下颚强壮,嘴角紧撇,宽额头下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露出残忍好斗的神色。艾利紧紧盯着那双小眼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她用拇指遮住那人的左眼。

“独眼。”女孩小声道,脸上突然没了血色。

作家倾身看着她。“他还在这一带,对不对?”他低声问道,露齿而笑。

“辛赛斯帮的头儿。他们有座仓库,就在——”

“——那条叫吉运街的死胡同上,当然了。”作家喃喃道,话音里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还会在哪里呢?那是他父亲从前的厂房。”

“你也在计划着什么,是不是?”艾利双手抱膝,蜷缩着,看向作家颈上的细铁链。

后者无声地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好姑娘,狗咬狗的破事儿,千万不要掺和。”

艾利扭头,望向远处仍在盘旋的飞鸦。该是多大的鱼隔了浅?她纳闷着。

“我得回去了。我娘还在等我。”

“诺。”作家仍还笑着,双眼藏在闪闪烁烁的镜片之下。“保重。”

 

四、

 

赛林走在残败高塔的阴影下,枪械在手,神色紧绷。

她的靴跟敲击脏污的水泥地,发出笃笃的闷响。

艾利停下脚步,看着百步开外的枪手。她衣角的斑痕,是血迹么?她的心渐渐揪紧了。

这时赛林也看见了艾利,沉下脸来。“别再往前了,姑娘。”她向身后偏了偏头,颈上的罂粟历历可见。“你不会喜欢那番光景的。”

艾利看了看枪手那把雕花的左轮,又看了看她的脸。

血腥味渗了过来,把厂区的小路染上了淡淡的屠场气息。

女孩终没忍住嗓子眼里的一声细小呜咽。

赛林看着女孩,愣了愣,突然露出悲哀的神色。

“对不起。”枪手低语道,收起武器。“原谅我。”

艾利有些不知所措。她望着赛林缓缓向她走来。

“近几天街区动荡,要当心——”枪手喃喃着,左手搭在女孩右肩上。“保重。照顾好你母亲。”

女孩渐渐睁圆了眼睛。不待赛林言毕,她已经朝家的方向奔了出去。

女枪手立在昏黄的斜阳下,疲惫而孑然一身,影子被拉得很长。

 

艾利母亲伏在翻倒摔碎的玻璃柜台上,左脸上一道新划开的口子。泪水混着血珠,沾湿了衣袖和衣领。门边的墙角多了一滩棕褐色的污迹,艾利的父亲却不见踪影。

女孩站在门口,喘息着,却不敢进屋。

这么些年了,她从未见过母亲掉泪。

路过的街坊投来怜悯的目光,脚步不停,碎语也不停。

被带走了。他们说着。也是自作孽,可怜了女人和小孩。

诺,世道不太平。另一个接口道。几个隔壁街混混又死在厂区里了。

赛林干的?

总是她。独眼要是没这条狗,什么也算不上。

艾利就这么站着,辨不出任何人的脸和声音。

直到有人搡了搡她。

“去。去安慰安慰你的母亲。”语气中半是怜悯,半是嫌恶。“不懂事的姑娘。”

她终于向前迈了两步。

女孩的母亲抬头,看见她,半起身,伸出颤抖的双臂,啜泣着紧紧抱住女孩。

艾利轻轻畏缩了一下。

“好姑娘,我的艾利。”艾利的母亲抓住女孩的双肩,将她轻轻推开,一双红肿的眼睛直视着她。“我的艾利。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娘都爱你。”

艾利突然哽住了。她想挣脱,母亲的手捏得她两肩生疼。

“你娘爱你。”妇人喃喃道,近乎歇斯底里的决心突然攀上她那张血泪纵横的花脸。“活下去。你娘怎么都要把你养大。”

艾利静静地看着余晖中母亲的脸,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天还未亮的凌晨,艾利的父亲突然回来了。

商人跌跌撞撞,摔在门板上,压坏了合页,轰然倒在房门口。

艾利的母亲冲了出去,大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隐隐约约透着哭腔。

女孩躲在角落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悄悄看着。

“对不起。”艾利父亲的鼻梁断了,语调被瓮声拖得很长。他摇晃着,恍恍惚惚,一只手没了三根指头,摸索着,把四下染得血淋淋一片。“我爱你们。对不——”

“别说了。”艾利的母亲跪在他身边,咬着嘴唇,检查着他的伤势。“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终于没忍住一小声抽泣。

“不……”商人痉挛似的摇着头,“不……你不明白。对不起。对不起——”他垂首,扬起另一只手臂,语调里也带上了哭腔。

妇人看着那条手臂,突然定住了。

半晌,她抬头,看向艾利的父亲。

两人目光交汇。

昏黄的灯光下,艾利缩在角落里,安静地望着抱头痛哭的二人。

绝望弥漫于狭小的空间内,如同牛血的腥臭,挥之不去。

远处,破晓的苍白曙光升起,照亮了捷托锈铁色的狭长街巷。

 

五、

 

三天后的深夜,后街响起枪声。

艾利的母亲将女孩抱在怀里,随着每声枪响,便搂得更紧了些,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一刻也不停。

艾利的父亲卧在床上,高烧不止,依旧神色恍惚,却显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焦灼。

女孩瞥向她父亲,他的手伸在被褥外边,断指指根被纱布牢实地包扎起来。

屋外传来含混不清的喊声,因恐慌、困惑和痛苦而变得尖细,划破了紧随枪响的余寂。

艾利打了个寒颤,兀地想起赛林颈上的狗牌,以及作家无言的微笑。

几条街外传来最后一声枪响,最后一声号哭。

接着,一串脚步声响起,拖拽声紧跟其后。

再接着,捷托归于平静。

 

赛林死了。

死了?

诺。被从身后击中,横尸街头。死得像条野狗。

击中?可她那把飞快的左轮——

找不见了。

找不——?

诺。可也不见有人替她收尸。

可怜人儿。但怕不止她一人丢了性命?

诺。全灭了,辛赛斯帮。独眼也没了踪影。

怕是要被隔壁街的帮派接手了罢,又免不了一场恶斗。

与你何关呢,老兄?只管舍财免灾罢。

诺。啧,那个赛林,终也落得这番境地。

可不是么。

 

艾利再次看见作家的时候,他正坐在汽油桶上,手里捧着只纸盒,身边摆着齐腰高矮的厚实麻袋。

乌鸦仍在海湾上空盘旋,今次似乎还更近了些。

“来,和袋子先生打个招呼。”作家看见艾利,笑了笑,眼神却显得阴郁。

女孩瞥了一眼麻袋下渗出的血水。“绞肉?”

“巴里家的机器很顺手。”作家眼里少了几分阴郁,多了几分寒意。“骨头也能碾碎。”

艾利盯着他,后者只是笑着,一言不发。

半晌,女孩坐了下来。“我爹……他们给他注射了那个袋子里的玩意儿。”她抱住双肩,蜷成一团。“拿的是一个病人用过的针管。”

笑容从作家脸上褪去。他慢慢摘下眼镜。“我很……遗憾。”

艾利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高处的乌鸦。

“不一样。”她突然摇了摇头。“你做过佣兵。就像它们一样,随时可以远走。而我们呢?无论做着怎样的梦,终还是跌回捷托最深的小巷。”女孩望向远处的鹿首区,深吸一口气。

作家挑起一边眉毛。他低头,打开膝上的纸盒。

艾利屏息,看着他从盒中取出一把柯尔特蟒蛇,一枚狗牌。

“狗咬狗。即便离了捷托,又何妨呢?”作家端详着那块狗牌,笑了笑,却显得悲哀。

他看向艾利。“我曾有个妹妹,死时大概同你现在一般大。”他沉吟着,语调低了下去。“我本想把这盒子埋掉。可现在想来,无论是她,还是那女人,或许都更愿我这样做。”

作家将左轮递给艾利,枪柄朝着女孩——那雪白的鹿角质地显得格外刺眼,正中有一道杉树皮般的灰色斑痕。“这兴许是条活路,可绝不是一条更加光明的路,姑娘。”

武器在艾利手里,比看上去重了很多。

“是时候回去了,艾利。”作家起身,将赛林的狗牌抛入海中。

近处传来雏鸦凄厉的啼声。

 

这是艾利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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